天本就冷,看到奴人大半截手臂露在袖子外头,更觉得寒意逼人
需要的书卷已装上马车,官吏催促马夫快些回去,这种鬼天气,在室外多呆一会,怕是要冻僵。
因为天气反常,越潜今日很清闲,一个早上,藏室就过来一辆运书的马车。
外头寒气逼人,越潜回到旧库房,在里头并不能生火取暖,但比室外暖和些。
听到外头传来马车声,越潜辨认出车声在后院门口,而非前院,他往后院门一探,果然。
一名驼背老奴赶着一辆车过来,这人是守藏史的家奴。
他每次过来,都是给越潜送东西,送吃的,送衣物。
为避免引起前院来来往往的人注意,马车也总是停在后院。
老奴瞅见越潜,什么也没说,就从车厢里拿出一堆东西,塞给越潜。有一袋谷物,有鱼干腊肉,还有一大包衣服。
那一大包衣服里头,是一套冬衣,还有一件羊皮袄。
越潜以前从未问过守藏史,为何将他从作坊带出,为何冒着风险,将他收留。越潜看得出来,守藏史暗地里行事,不想被人察觉,平日里有意疏离,置身事外,所以守藏史不说,他也不问。
手抚过暖和厚实的羊袄,羊袄新且柔软,敛眸低头,越潜问:“我与守藏史从来不相识,为什么帮我?”
食物吃完之前,肯定会来送食物,天冷送秋衣,昨夜降温,今儿就送来羊袄。
驼背老奴已经准备回去,从来不做停留,他回道:“不是守藏史派老奴过来。”
“那是谁?”越潜心中一震,脑中倏地闪过一个身影,见老奴要走,他一把扣住车辕。
驼背老奴见他抓住不放,只得如实告知:“公子灵。”
守藏史有嘱咐,如果越潜没问,就不必说,如果越潜问起,就如实告诉他。
越潜抓车辕的手终于放开,马车匆匆离去,消失在眼前。
第21章
冬雪霏霏,?昨夜的一场雪,使四周万物都装点上一层雪白,白色的屋檐,?白色的地面,白色的树丫。
一辆豪华马车缓缓行驶在积雪的路面上,马车后头跟随着数名随从。道上的行人匆匆避让,?远远驻足观望,不知是哪位王公贵族,?在这下雪天里,是要往哪儿去。
瞥眼窗外慌乱躲避的路人,?昭瑞眉飞色舞,对同乘的昭灵滔滔不绝:“八弟,五兄设宴请你,?还怕你不肯去。我对五兄说那得看是什么人邀他,?我要邀他肯定到。”
昭灵回道:“你们邀我,我当然要去。”
天冷风寒,?他把手揣进貂裘里,?继续道:“再说明春,五兄就要前往封地,?以后不能经常见到。”
昭瑞本来喜不自胜,听到这话笑意顿时消失,甚至还有点惆怅,?他望着车前方熟悉的道路屋舍,依依不舍,喃喃自语:“唉,我往后也得离开这热闹的都城,去往封地,?也不知道是哪个穷地方。”
他是国君的庶子,又不得宠,多半是赏赐他一块又穷又小的地方。
“真羡慕八弟,将来封给八弟的采邑,肯定是一座大城,食户少说也得有五六万。”昭瑞张开五爪,说得绘声绘色。
他虽然粗愚,但很清楚同是国君之子,但昭灵的身份和他们不同。
昭灵淡然道:“日后的事,谁知道呢。”
车轮碾过雪地,留下两条长长的车辙,马车缓缓前行,途径一段难行路段,那段路积雪融化,泥土湿软,真是泥泞不堪。
昭瑞在车上催促御夫快点儿,他赶着赴约,昭灵往车窗外看去,见前方便是藏室。
藏室的院门外,还有三四个奴人,他们正在铲雪,越潜在其中。
之所以一眼认出越潜,除去他个头高外,还有他身上穿着一件羊皮袄。
越潜显然待在屋外有些时候,头发上,肩膀上都落了一层薄薄的雪,听到路上传来车马声,他放下手中木铲,抬目望去。
雪花匝周飘舞,他卓立其中,面轮廓线条英毅,眉目深邃,身形笔直如劲松般。
昭灵的心似被什么东西触动,他心绪从窗外收回,坐正身子,目视车前方,认真听身侧的昭瑞絮叨。
马车驶离藏室,一直向前,出了南城门,来到城郊一处宅第,这里,便是五公子昭顷的别馆——也就是别墅。
居住于王宫,规矩太多,方方面面受约束,一些有财力的公子,会在宫外营建宅第。
“七弟,八弟,你们可算来啦,快进来!”昭顷候在门口,连忙迎上来,他待昭灵异常殷勤。
都在王宫里长大,围绕着权力中心,即便再愚笨如昭瑞,也知道要拉近与太子、昭灵的关系,因为他们是国君最亲近的人。
虽说是兄弟,身份始终有别。
昭顷为宴请昭灵做足准备,美味佳肴自不必说,美人也给安排上,还有跳越舞的越人,吹芋弹筑的门客,就为讨尊客欢心。
本该主尽宾欢,然而昭顷暗地里观察,发现八弟对身段妖娆的舞姬毫无兴趣,对贴身侍酒的美人也无动于衷,倒像似,那帮光着上身,打着赤脚跳越人舞的男子,他还肯多看两眼,有几分兴致。
怪哉。
昭顷敬上一杯酒,热情道:“八弟,觉得五兄这宅子怎样?”
来时没仔细看,此时将室内环视一番,觉得相当一般,昭灵说:“还不错。”
昭顷连忙道:“五兄走后,这里也没人住了,八弟要还喜欢,五兄想将宅子赠予八弟。”
前往封地,远离权力中心,为了过得安稳,宫中可得有人罩着才行。昭顷特意宴请昭灵,就是想拉拢关系。
还没等昭灵回答,昭顷已经站起身,指着一众吹芋跳舞侍酒的倡优门客,慷慨道:“不说宅院带不走,就连这些人也不便带走,八弟要是不嫌弃,就都收下吧。”
宅院确实搬运不了,倡优门客哪会带不走,昭灵心里自然懂得,昭顷这么做是为什么。
昭灵呷口酒,悠悠道:“五兄,我样样不缺,何不留予七兄。”
他确实样样不缺,想要什么跟父兄说一声便是,哪需要其他人赠予。再说宅第也好,倡优也罢,他也不大感兴趣。
这话听得昭瑞猛地一抬头,面上难掩激动之情。
昭顷叹了声气,往席位上一坐,还真去问身旁的昭瑞。
昭瑞早就眼馋不已,可谓喜出望外。
黄昏,昭灵辞别昭顷,返回王宫,昭瑞仍旧与他同乘。
回程的昭瑞满面春风,喜不自胜,一路说得不停,昭灵望着后窗渐行渐远的郊野林道,心中似有所思。
“八弟,八弟。”
“什么事?”
昭瑞摸了下头,憨憨笑着:“还不知道要怎么感谢八弟咧。”
“那件事吗。”
昭灵反应过来,他说:“五兄平日里和你最要好,就算我不提,他在城外的别第也是留给你。”
这是客套话,不过昭瑞爱听,一时觉得自己也是个很重要的人。
“那是。”昭瑞得意道。
马车又前进一段路,昭瑞突然露出认真的表情问:“八弟,日后我离开都城去封地,要是有人在父王耳边说我坏话,你帮我吗?”
昭灵回:“帮。”
昭瑞欢喜,又问:“那要是有人说五兄坏话,你帮五兄吗?”
昭灵回答:“也帮。”
不知道他是随口说说,还是真情实意,哪一种才是真实呢。这样想着,昭瑞面上的笑意渐渐淡了。
曾经,他们都是孩子,想法总是很简单。
这一年的冬日,比往年来得寒冷,连降数日雪,一日清早,太阳终于出来,暖和和照在身上。
昭灵登上南城门的城楼,远眺山野,触目所及尽是一片白茫茫,有种壮丽而纯粹的美。
站在高处,能望见城外百姓的村落,小小的民房星罗棋布,再远些,便是绵延起伏的森林与山岭。
“风这么大,怎么到城楼上来?”
昭灵听声就知道是谁,也没回头,只是答:“看雪。”
太子昭禖走到弟弟身边,与他站在一起看雪景。
太子问:“我听说老五想将他宅子送你,连同他那些跳舞唱歌的倡优?”
昭灵回:“我没同意。”
兄弟俩站在一起,太子很高,昭灵也不矮,个头已经到他耳边。
太子自然知道昭灵没接受,他眺望远山,说道:“我城外有座别馆,一直闲置,正好赠予你。阿灵明春入学泮宫,遇到风雪天,才有处歇脚地儿。”
太子养着不少宾客,城中有数处宅第,大部分用来安置宾客,就是在城郊,他也不只一处别馆。
“谢谢兄长。”
“你跟我道什么谢。”
太子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他也就这么一个亲弟弟,从小宠着。
明年,昭灵就到了进入泮宫读书的年纪,泮宫就位于寅都的南郊。
寒风凛冽,俩兄弟在城楼上站了一会,便就登下城楼,他们乘坐同一辆马车,一同返回王宫。
无论是宫里人,宫外的人,都知道太子宠爱弟弟昭灵,俩兄弟亲密无间。
春日将至,随着气温日渐回暖,冰雪全部消融,通往藏室的路本就泥泞,此时越发难行。
冬日里,昭灵较少前往藏室,需要藏室的图书,他就叫侍从赶车,去藏室取书。人没有亲自前往藏室,他的侍从倒是经常出现。
这日,昭灵乘车出宫门,正见他的侍从郑鸣赶着马车,载着一车书,朝宫门驶来。由于道路难行,有的路段需要人推车,马车旁还跟随着一名藏室奴人,正是越潜。
近距离相遇,昭灵发觉他即便衣服鞋子全是污泥,人仍是从容而淡定。
越潜的神情本是漠然,见到昭灵时,眼神稍稍起变化,很细微,几乎觉察不到。
赶车的侍从道遇主人,远远就停车,并且立即下马车,候在道旁。昭灵乘车经过,他忙躬身道:“公子要的书,属下带回来了。”
昭灵下令:“送去别第。”
原先的命令是送入宫中,突然更变地点,侍从哪敢有异议,低头道:“是,属下这就送去。”
侍从立即调转车身,前往城郊,昭灵的别馆。
侍从才离去,昭灵对御夫说:“出城,去别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