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一无所获。”汁琮走进殿内,一身风尘仆仆。
管魏对跟在汁琮身后的耿曙似乎毫无兴趣,看也不看,只道:“接获玉璧关下的信报,带回来十二万人,可得妥当安排。”
汁琮说:“管大人须得辛苦了。”
管魏摇摇头,看着汁琮,汁琮扬眉,管魏终于忍不住了,问:“陛下没有带回来别的东西吗?”
汁琮道:“丞相看我像有别的东西么?”
“金玺呢?”管魏问道。
汁琮无可奈何,摊手,又道:“被你料中了,没有。但……”说着回头看了耿曙一眼,朝管魏示意:“对我而言,他比金玺重要多了。”
管魏哭笑不得,转身。汁琮又道:“麻烦您请太常准备祭天事宜,上禀苍天,下告万民,再择个合适的日子,按王室添丁之仪筹备。”
管魏正要离开,忽然回身,看了耿曙一眼,再看汁琮,脸上露出笑意,点头。
“好,很好。”
“很好,”年过六旬的雍国太后姜怀看着耿曙,说道,“很好……很好。”
深宫中,汁琮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带着耿曙来见母亲。
“我看看你。”姜太后眼里带着泪水,手指发着抖,触碰耿曙戴在脖上的玉玦,说道,“星玉……是,这是当年,琅儿分付于耿渊的那块,一金二玉、三剑四神座……耿渊他……当真给了大雍太多、太多……琅儿弥留之际,也仍惦记着南下的他……”
“母后。”汁琮道。
姜太后忍着泪,叹了一声:“孩子,你娘为你起了什么名字?”
“耿曙。”耿曙答道。
他从姜太后的脸上,看出了些许姜昭的神态,不免有点疑惑。
“看到你的眼睛,”姜太后说,“我就想起了你爹,想起了晴儿、昭儿……”
姜太后拉着耿曙的手,仔细端详,又把他搂进怀里,流下泪来,哀叹道:“我苦命的儿啊……”
耿曙平生大多数时候只有母亲,聂七当年被姜昭救下,自愿跟随姜家,服侍一生,不知家在何方,父母何人。而姜太后的慈祥,带给了他一种陌生的亲切感,仿佛来自于比父母更遥远的、再上一代的关怀。
汁绫道:“我说呢,原来是渊哥的孩子。”
汁绫的脸色也随之变得温柔起来,走到母亲身前,在榻畔坐下,看着耿曙,又劝道:“母后,且让他先休息罢,这一路上,都累了。”
耿曙不答,任凭姜太后握着自己的手。
“一定要找到他的弟弟,”姜太后又朝汁琮说,“这是咱们亏欠耿家的,所幸天不薄我等,让我有生之年,还能见到耿家的孩子……耿曙来了,他的弟弟下落不明,我又如何能安心?”
汁琮擦过脸,重重叹了口气,答道:“已经派人去了。”
耿曙说:“我自己去,我知道在哪儿。”
汁绫与姜太后马上道:“不行!”
耿曙挣脱了姜太后的手,退后半步。
“我替你去,”汁绫说,“我见过他,你相信我不?”
那天汁绫抵达洛阳,既见过耿曙,也见过姜恒,坐在姬珣身后的半大少年,汁绫记得非常清楚。毕竟能让天子以后背朝对的太史官,定不是寻常小孩儿。
当时,耿曙也毫不犹豫,便拒绝了姬珣的提议,只是兜兜转转,他终于来到了落雁。
汁琮朝汁绫道:“你既见过恒儿,就亲自跑一趟罢,无论情况如何,都得送封信回来。”
汁绫牵起耿曙的手,说:“这样你放心了?咱们当年有多少仇家,你也是知道的,你现在切不可贸然回到中原流浪。”
耿曙低下头,眼眶通红,心里自然清楚,汁家做到这一步,已是难得,光靠自己一个人,回灵山去找姜恒,已经十个月过去,大海捞针一般,谈何容易?
“带他下去,”汁琮说,“换身衣服。今日起,耿曙就是我儿,过得几日,我将昭告天下,祭祀汁家列祖列宗。”
“嗯,”姜太后拭泪,缓缓道,“本该如此,本该如此。”
玉璧关刺杀一夜后,耿曙直到如今,还像置身梦中一般。
曾经他对父亲耿渊的选择,所有的耿耿于怀,都源自于父母之死。父亲殉国,母亲殉情,耿渊为雍国付出了一切,导致他失去了父母。在浔东生活的日子里,耿曙又从姜昭处接收了太多咬牙切齿的恨意,姜昭就像一个彻夜不眠的鬼魂,恨他的母亲聂七,恨雍国的王族,恨耿渊,恨遍了天底下近乎所有的人。
于是在姬珣提议,希望他与姜恒,跟着来访的汁绫离开时,耿曙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他。但抵达落雁后,他发现完全不是自己想的那般。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了来自“家”的亲切,一切理所当然,姜太后、汁绫,她们没有任何迟疑,几乎是马上就接纳了他,仿佛他就该在此处,一向如此。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耿曙被带到侧殿内,浸在热水里,想起自己亲手所引发的那场雪崩,想起先前的一念之差,想起被暴雪掩埋的、茫然的姜恒。
“别来——走啊——!”
最后一刻,姜恒瘦弱的身体,依旧吃力地拖着一辆木车,朝着雪崩下来的方向,努力奔逃,回头张嘴,脸上带着害怕,却为了让耿曙死心,不再追来,而决心朝着死亡跑去。
耿曙泡在浴池中,不禁断断续续地哭了起来。
他靠在池边,心中充满了绝望。
但就在此刻,一个人影出现在雾气里。
“泷殿下。”外头侍卫低声道。
“他在里头么?”少年的声音道,“我进去看看,不碍事。”
耿曙马上转头,接着,雾气中的人影变得清晰起来,一名脸庞清秀的少年人站在池边。
他的眉眼与汁琮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浓眉大眼,鼻梁高挺,一身淡青色的锦袍,鬓角垂着玉绦,比姜恒高了少许,仿佛与耿曙同岁。
耿曙胸膛赤裸,止住泪水,安静地看着他。
被称作“泷殿下”的少年站在池边,注视耿曙那伤痕累累的身体。外头有侍卫快步跟进浴室中来,低声道:“太子殿下。”
来人正是汁琮的嫡长子、雍国的太子——汁泷。只见太子泷稍稍摆手,吩咐道:“都出去罢。”
紧接着,耿曙的目光落到了太子泷的胸膛前。
那里有一块与耿曙所佩,一模一样、光华流转的玉玦。分而为玦,合而为佩。
太子泷拈起胸前的玉玦,稍稍朝向耿曙,耿曙低头看赤裸胸膛上的另一块玉玦。
“哥,”太子泷说,“你来了。”
耿曙没有回答,转过头去,看着水雾。
这一声,骤然间将他带回了好些年前,在浔东城中,那走廊前的小孩,一声怯生生的“哥哥”的记忆里。
“我不是你哥。”耿曙冷漠地说,“再这么喊,杀了你。”
太子泷没有回答,走近耿曙,耿曙又道:“给我滚出去!”
太子泷伤感地笑了笑,脚步声渐远,耿曙则始终没有回头。
第30章 求生愿
是夜, 落雁城中万家灯火,家家户户预备起下元的节庆之日。雍国举国以黑为国色,对应五德终始中的水, 奉玄武为护国之神。下元节为水官解厄之日, 亦是悼念亡人的节日, 更伴随着一年秋收结束,标志正式入冬的开始。
今日是十月初一, 宫中张挂起麦灯,距离过节还有十四天。
王室开了家宴,说是家宴, 无非也就是姜太后、汁琮、太子泷、耿曙四人。姜太后为越地姜家的远亲, 追溯起来, 乃是姜昭的远房姑母, 也正因如此,当年姜昭才得以与雍国王室相识。
汁家人丁算不得兴旺,姜太后共生下两子一女, 太子琅也即汁琮兄长汁琅,出生后便体弱多病,二十七岁那年撒手人寰。本应父死子继, 汁琅却并未留嗣于世,只得兄终弟及, 由汁琮继任雍王之位。
当年汁琅还是雍王时,成家娶妻,王后名唤姜晴, 听到这名字时, 耿曙尚未发觉,但联系姜太后所言, 登时想起来了。
只因王后姜晴,乃是昭夫人,也即姜昭的妹妹。可惜汁琅死后不久,姜晴便郁郁而故。
二王子汁琮本想娶姜昭为妻,奈何姜昭心中早有所属,非耿渊不嫁。最终姜昭离去,汁琮与风戎族的族长之女成婚,并生下了如今雍国的太子,也即王室的唯一继承人,太子泷。
七年前,太子泷的母亲也病故了。
太子泷幼年失母,王室与朝廷的宠爱,尽在他一身,汁琮亲自负起了管教独生子的责任,平时十分严厉,乃至太子泷居住于宫中,时常十分孤独。
耿曙吃着晚饭,只听不说,坐在太子泷身旁的案几前,两名少年脖颈上,各戴着一枚光华流转的玉玦。
姜太后看在眼中,又想起了当年的不少事,长长叹了口气。
“你哥哥初来,”汁琮吩咐道,“这些日子里,你便好好陪他,不必读书了。”
太子泷看那模样仿佛要欢呼一声,却按捺住,恭恭敬敬、规规矩矩答道:“是,父王。”
耿曙持筷的动作又是一顿,想起自己到浔东时,姜恒也是如此,眼眶顿时红了,强忍着不哭出声来。
“他那玉玦,与你的玉玦,原是一对。”汁琮又说,“持有阴玦,天下武将,俱须听其命令,守护持有阳玦之人。”
太子泷说:“我也总算见到它了,都是天意。”
耿曙望向另一张空案,正要开口,汁琮便知他想问什么,主动道:“你小姑傍晚已出外,去找恒儿下落了。”
太子泷道:“恒儿一定不会有事的,哥,你放心罢。”
汁琮便点点头,朝耿曙说:“你既能有惊无险活下来,恒儿自然也能,这些日子里,切忌胡思乱想。”
姜太后叹道:“昭儿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呢?这又是何苦?但凡早一年来落雁,两个孩子,也不至于……”
“母后,”汁琮又说,“好了,别说了,儿好不容易缓过神,莫要多提。”
姜太后点了点头。
汁琮甚至没有询问过耿曙的意愿,便自作主张,将他认作了义子。太子泷对这凭空多出来的哥哥,也丝毫没有排斥。
耿曙的心情十分复杂,用过饭后,便沉声道:“我走了。”
姜太后没有丝毫见怪,说:“回去好好歇下,来了落雁,就都好了,天下谁也再奈何不得你。”
耿曙本想离开,转念一想,却走到厅堂前,朝向姜太后、汁琮与太子泷,以及离开的汁绫的位置,跪下,磕了三个头。
耿曙低声道:“谢谢,谢谢你们愿意替我找恒儿。”
姜太后的眼眶刹那又红了。耿曙却别过头,显然不想被他们看见自己的表情,抬手在眉眼前擦了一把,转身匆匆离去。
汁琮朝儿子使了个眼色,太子泷便放箸不食,起身去陪耿曙了。
是夜,耿曙躺在寝殿里的榻上,这张榻比他以往睡过的任何一张床都要舒服,房外守着侍卫,随时听他的吩咐。
“哥。”外头传来太子泷不安的声音。
耿曙没有回答,只安静面朝墙壁,耳畔还回荡着姜恒的大喊。
“走啊!走——!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