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姜恒点了点头,说,“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不过那信盒中,听说已有许久未曾被人投信了?”
汁琮被这么一提醒,也想起来了,望向太子泷。
太子泷坦诚道:“正是如此。东宫已有三年未曾收到信了。”
“总之我爹也许说了,也许没有。”姜恒道,“当然,我觉得他那人素来口无遮拦,因言获罪,也是死有余辜,谁让他妄议玉璧关之败呢?须知这话朝中大人说得,平民百姓是说不得的。”
汁琮憋了一肚子火,对着姜恒,却似面对不受力的棉花,找不到地方。
汁绫却忽然一阵大笑,仿佛觉得这场面极是讽刺。
笑声犹如在扇众人的脸。姜恒又道:“可我爹死了,我们怎么办呢?我娘按大雍律法,必须改嫁,因为雍国需要人口,人,就像柴火一般,自然是越多越好。我娘还能生,于是她被送到大安城去,嫁人了。后爹的面,我们也没见着。”
管魏冷笑一声,那声音却不知是针对谁的。
“剩下我与我哥。”姜恒答道,“我哥想去当兵,养活我俩。”
耿曙沉默地看着姜恒,姜恒道:“我呢,想去读书,学认字。可是啊,我命由人,不由我。少傅府来人了,按理说,少傅府须得考察我二人,合适的送往军队当兵,或是学堂念书识字。”
“当然,读书人不能多,”姜恒说,“因为在咱们大雍,书读得多不是好事,就容易走歪门邪道。拉人站队、结党谋私、操纵民意、抹黑朝廷、煽动谋逆。该说的话不说,不该说的乱说,可是听说,读书就能去做官,我们的日子,就变得不一样了。都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可为什么公卿之家,都让子弟读书呢?想来读书一定是好的,只是读书人的品格不一定好,把才干用到了不该用的地方。”
这话简直是赏了在场所有人狠狠的一耳光,太子泷眼里带着悲伤之色,汁琮用尽了所有的涵养,才没有当场发作。
这一条规矩,是汁琮亲自制定的,因为汁琮主习武,副修文,正因胸无点墨,才重武抑文,厌烦读书人,认为读书人都不是好东西,满口圣贤之言,背地里却不知有多少龌龊之事。
读书人多的地方,纷争就多,互相攻讦,阴谋诡计,种种陷害,陷入口舌之争,非常危险。
但哪怕汁琮自己不喜欢,仍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儿子需要下苦功读书,公卿大臣的后代,也须修习文韬,这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但寻常老百姓,想送孩儿去读书,”姜恒上前一步,神秘地说,“是要钱的,钱。钱可以买通少傅府,送一个孩子进学堂,要十两黄金,我哥有让我去读书的念头,钱从哪儿来?”
姜恒又叹了口气,缓缓道:“于是我去百工寮,我哥则去当劳役,为雍军运送物资,这一辈子,我们就为国当牲口,像牲口般劳役,像牲口般生养,也挺好,就这样罢。”
“说完了吗?”汁琮的声音里压抑着怒火。
“我是一名郑人。”姜恒说。
所有人:“……”
琉华殿内,群臣万万没想到,姜恒竟然还有!而接下来的这段,才是姜恒今天的重头戏,前面所有的指责,不过俱是铺垫。
“郑人关我什么事?”汁琮的语气变得客气起来,却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透露出危险的意味。
“郑人怎么不关王陛下的事呢?”姜恒诧异道,“我将是您未来的子民,您是要来统治我们的,难道我听错了?”
汁琮登时哑口无言。姜恒又道:“听说王陛下得到了金玺,想必不久之后,便当挥军一统天下,前来解救我等,神州万民,翘首以待,只等雍王解百姓于倒悬,救黎庶于水火!”
汁琮没有回答,注视姜恒。
姜恒又转身,朝向群臣,说:“我也是代人、是郢人、是梁人。十四年前,我们的国之重臣,被雍王派出的刺客,一举尽诛。”
“这一天下,”姜恒缓缓道,“很快,又要改姓雍了。王朝更迭,兴衰轮替,许多事,实在不是我们老百姓该去操心的,能操心好自己的日子,就是万幸了……”
“……只是,”姜恒眯起眼,打量汁琮,说,“近日里,我听见了不少传闻,风戎人、林胡人、氐人、雍人……太多了,实在太多了,当真触目惊心,令人感同身受。”
“待雍王铁骑南下的那一天,”姜恒遗憾地摇头,“我实在说不准,奉他为王,来日是死还是生。我想,兴许他确实是神州的天子罢,但神州一统,乃系于他武威之下,屈服于刀兵面前。可世间既没有千秋万代的王朝,亦没有万寿无疆的天子,不打紧,我熬就是了,熬不死他,还有我们的儿子、孙子。”
“你还是什么人?”
一片静谧中,汁琮开口。
姜恒取下三副面具,并排开去,认真道:“我是风戎人、是林胡人、是氐人、也是雍人。”
他走上前去,将面具双手奉上,摆在汁琮的案前。
“……我也是郑人、是梁人、是郢人、是代人。”姜恒退后三步,“我朝金玺叩拜,朝天下王权正统叩拜,朝天子汁琮叩拜。”
“我是天下人。”姜恒跪伏在地。
“只求天子莫要辜负天下人,天子是天下之父,百姓则是您的孩儿。”
这个举动,刹那将汁琮的怒气消弭得一干二净,姜恒所有的奚落、挖苦与朝他倾泻的怒火,都在这么一声“天子”之称下,彻底烟消云散。
姜恒正式承认了他可掌金玺,这一承认,足以抵消对他的责骂,这就变成了百姓朝天子进言,而非斥责封王之昏庸的问题。
同时汁琮也被姜恒提醒了最重要的一件事,他是要当天子,统一五国的,他只能当仁君,他别无选择,他必须将各国人视同己出,视同自己的孩子。
“起来罢。”汁琮叹了口气,淡淡道。
姜恒整理衣袍,起身,抬起头,与汁琮对视,笑了笑。
“孤王答应你,今日所言,定会……”
汁琮迎上姜恒目光的刹那,忽然静了。
姜恒知道自己的计策奏效了,他既指出了汁琮之过,又全了汁琮的面子。坐在汁琮身边的耿曙也松了一口气,这一路上,姜恒朝他问了许多汁琮为人处世,对他的性格抓得很准,知道如何才能让他心甘情愿,思考自己的错误。
这一刻,汁琮的表情却变得非常奇怪,一手竟是控制不住地发抖。
“王陛下?”姜恒扬眉道。
汁琮眯起眼,仿佛想到了什么。
“父王?”太子泷从旁提醒道。
汁琮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方才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见了鬼魂——一个在落雁城徘徊不去的鬼魂!
他已忘了自己要说的话,直勾勾地盯着姜恒,看了片刻,直到姜恒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放在案前。
太子泷将它拿了起来,说道:“这是你写的吗?”
“我在这半年中,”姜恒说,“沿途记下的字文,事无巨细,殿下可当消遣。”
“你辛苦了,去歇下罢。”汁琮终于发话了,视线却依旧驻留在姜恒脸上,仿佛要从他的眼神与笑意中,找出某种蛛丝马迹。
姜恒于是躬身告退,离开琉华殿。
汁琮没有下令,众臣不敢起身,太后却已先走了。
群臣以为汁琮还有话说,都安静地等着,足足等了一炷香时分。
汁琮却道:“散了。”
第96章 奉剑阁
桃花殿内, 姜太后面容凝重,面朝一池秋水,水边有小楼阁,上面供奉着姜家世代相传的、姜昭生前所传的那柄宝剑“天月”。
姜太后将天月剑取了下来, 轻轻抽出剑身, 那泓寒光倒映着她苍老的面容。
“叫恒儿过来么?”界圭在姜太后身侧道。
姜太后淡淡道:“才回来,让他歇会儿罢。他就像他爹, 为这个国家心力交瘁。”
界圭说:“他还是知道了, 千算万算,算不到他会突然在今日察觉。”
姜太后说:“他迟早会知道的, 今日姜恒所言,虽未提及琅儿, 但话里话外, 无法不让人想到他。”
界圭:“但他当下没有证据, 也仅仅是揣测。”
姜太后叹道:“一国之君, 要杀一个孩子, 需要什么证据?我老了, 拿不起剑了,哪怕拿得起剑, 我又怎么下得了手?当年的事,知情人还有谁?”
“除却林胡那孩子,没有了。”界圭说。
“乌洛侯家的人还活着?”姜太后说。
界圭说:“我试着杀过他了, 没杀成,被恒儿拦下了。大萨满为王后接生之时, 带了他进宫, 那时他年纪尚小, 不一定就记得。”
姜太后道:“他不会在宫中动这个手, 去罢,好好守着他。”
界圭抱拳,躬身离开。姜太后归剑入鞘,那一声响亮金铁交鸣,惊起满林鸟雀。
太子泷觉得今天的父亲情况有些不对,却又说不上问题出在哪儿。按理说姜恒在议政会上所提,已不仅仅是用“不留情面”来形容。这些话,已有太多年没人敢朝他的父亲说了。
但姜恒可以,他不仅有这个胆子,还有最重要的身份,他是耿渊名义上的嫡长子,耿家与大雍的关系、对汁家的忠心无人能提出质疑。他必须望着大雍强盛起来,否则他无处可去,姜恒既不可能与南方四国勾结,更不会有私心。
何况,姜恒还是他们的表亲,他不受私心左右,没有利益,更没有立场。他的言语虽锋利,太子泷却觉得,他说得对,而且父亲一定会接受的。
当年管魏也这么说过,随着士大夫家族的斗争日益激烈,这种话已经鲜少有人敢说了。一年春秋两次的东宫议政中,读书人为太子带来了雍国各地的消息,直批弊病的劲头,不比姜恒少。
但最后太子泷都选择了柔化的办法,将许多事有选择性地汇报到了父亲那里,这也就导致许多问题难以得到解决。
当然,这么做,也保住了提出异见的人的性命。
他清楚要治理一个国家,是很不容易的事,父王也很累。而曾嵘更暗中提醒过他,大雍的未来在他的手中,迟早有一天,他将去直面这些问题,并一一予以解决,许多话现在说,汁琮听不进去,何不留待以后亲手去做?
耐心是一剂良药,他需要学会等待。
姜恒则推动了这一切的提前到来,也让太子泷真切地感受到,民间的问题,他已不能再等下去了。
姜恒今天的话,很是鼓舞了太子泷一番,自打被立为储君后,责任心使然,他便很想为这个国家做些事。奈何他在汁琮眼里总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这也是为什么去年的出关一战,让他竭尽了全力。
就在这天,他终于意识到,在许多事情上,自己还差得很远,无论是面对父亲骤然遇刺时的慌乱,还是在议政上面对姜恒发出的质问,都令他不得不承认,他还没有准备好成为雍王,哪怕许多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等待很久了。
他决定去看看姜恒,收起一直以来对这小子的轻视之心,努力告诉自己,姜恒也是他的表弟,与耿曙一样,都是他的手足,他不该吃醋才是。
太子泷花了足足一整天,看姜恒写的册子,看得头晕眼花。
太子泷走到浴室前,看见界圭在外守着,便做了个“嘘”的动作,听见里头传来耿曙与姜恒的对话。
“他得给你官职,”耿曙说,“否则太不像样了。”
“他早就想好了,”姜恒说,“一定是太史官,再没有别的可能。”
“你也太着急了,”耿曙说,“父王今天一定生气了。”
“必须在今天。”姜恒答道,“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只有在今天,才不会有人怀疑我,先与朝中大臣们串过口供、对过说法。更不会是任何一方的意图,我连太子的面都没见着,自然就不会是东宫的授意……”
姜恒一旦在落雁休息几天,再要求召开议政,事情就会变得更复杂起来,这几天里,他将与不同的人谈话,哪怕不受人收买,态度也会多少被影响。
“我也以为你会先歇息些时候。”太子泷站在浴室外说道,“但是这样很好,恒儿,你说出了我不敢说的话。”
内里哗啦水响,姜恒连忙站起身,耿曙也正在里头泡着,两人正低声说话,没想到太子泷竟是先来了。
“你回去等会儿。”耿曙的声音不悦道。
姜恒忙道:“太子殿下。”
姜恒赤条条的,不知是穿上衣服出来,还是在里头继续洗好。太子泷却道:“不碍事,我在外头坐会儿,这么匆忙回来,还没与你说上话呢。”
说着,太子泷便在浴室外坐下了,又感慨道:“你比我有勇气,恒儿,我得朝你学习。我当真太没用了。”
“何出此言?”姜恒笑道,“我是朝臣,你是太子,许多话我能说,表哥你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