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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公公退休后的日子 第51节

  张和才的手抬上去,摸索到那人的手,那只手又细又小。

  他哆嗦着嗓子再问:“李敛,是、是你吧?你回来了,是不是?”

  他脖子上忽然多了道冰凉的东西。

  张和才的心立刻往下沉了沉。

  放开那人的手,他怀抱一腔大起大落的苦涩,一时不知该怎么再开口。

  身后那人却又说话了。

  “我说了,抢劫,张公公别说些左右的拖延时间。”

  那声音懒洋洋的,也不再刻意压低作伪,残忍与戏谑溶在里面,终汇成了李敛的声线。

  这话半点儿也不温情,张和才的心却被她这一句话,猛打苦海底下捞了上来。他喉前抵着刀,可竟忍不住笑了一下。

  张和才身上有钱袋,但他怕自己掏出来,李敛拿了就跑。

  这小王八羔子干得出这种事儿。

  “我、我没带银袋子。”张和才乱扯了个谎,紧着又道,“李敛,你放开我罢,你叫我看看你,成吗?你、你这些日子过得如何?你到底上哪了?你知不知道我,我……”

  我想你想得紧。

  话到这里,张和才猛便打住了。

  他真想说这最后一句啊。

  可却也真的,不敢说出口。

  两个月前那一场际会若是梦呢。

  他想。

  若真不过登殿南柯,黄梁大梦,他又该何去何从。

  “谁稀罕你贪的那点银子。”李敛并不去管那些有无,声音仍是戏谑,“我劫点儿别的。”

  张和才又忍不住笑了笑,吞咽了一下,小心道:“你要甚么?我、我都给你。”

  “……”

  身后一时寂静。

  静过这片刻,李敛的声音低低响起来。

  她道:“张和才,我要你的一生。”

  张和才感到自己全身都被叫醒了。

  “我……”他口干舌燥,“我不明白,七娘,你说明白点儿。”

  李敛因他改口禁不住嗤笑了一声,笑过又道:“你的过往,往前倒,哪儿人,多大进宫,从小时候开始说,不准漏,漏一点我杀了你。”

  张和才道:“那个……很长的。”

  李敛轻笑道:“我有时间。”

  不知怎么,张和才焦躁骚动的心绪因着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安定了下来。

  想了一会,他开始说。

  “我故旧在内晋,太元中,家里四个孩子,我行三。”张和才缓缓地道:“八岁那年村子里闹饥荒,小弟饿死了,被邻居家两个老汉买走去吃,我旧爹送了孩子回来,就私阉了我,又给了几个钱,教我入宫去了,打那以后我再没见过他。”

  “……”

  “那时候我爹去远边买马,路过当地的小阁楼,我和他有缘分,他就挑了我带在身边儿下走了一圈,及到九岁,我就和他进宫了。”

  “……”

  “进宫里他给我改了名,我就跟着他学,学端茶递水,学宫里规矩,学伺候人。一开始我给分在御马监,后来我认识了个姓赵的,就和他学梳头,也管管杂事。一开始就是给宫里女官梳,后来赵大德拉痢疾死了,我就顶他的缺,去给娘娘梳头,后来也是承爹的福气,提拔进内书堂进了学,出来就进了掌印。”

  “……”

  说到这里,张和才停了一停,身后李敛仍是一言不发。

  咽了口口水,他慢慢又道:“后来,后来我爹……突然患了急病,他素来身体强健,我原心中暗觉奇怪,可他将要死时却唤了我去,还告诉了我一件前朝旧事。”话到此处,他嗓音微颤,又停顿了许时才往下言讲。

  “我、我实际不是愿知道这种事的人,可已然知道了,也没有法子了。我想我不过尘世一只蝼蚁,许将这事死烂在心中,便再不会有第二人知晓,我也能怀揣此事在宫中安安踏踏的过了后半辈子,谁知这事早瞒住了十几载,忽竟走漏了,不知为何叫凉司公知悉了去,我心中惊惧,只得托了我爹旧人,求他调我离了宫中,下放到王爷这里来。”

  张和才气息不稳,秘辛与苦痛如破袋的金沙,越漏越大,越讲越快,一气说到此处,猛地戛然而止。

  微微喘息几回,他舔了下唇,低声道:“我……我说完了。”

  张和才闭上了嘴。

  “……”

  “……”

  他眼前笼罩黑暗,身后静谧一片。张和才却并不着急。

  他在等待,即便他不知自己在等待甚么。

  岑寂许时,他身后忽响起女声。

  “我――”

  一个我字过后,又是许久沉默。

  李敛仿佛在理顺自己。

  “我是……幽州人。”

  终于,她慢慢地道。

  “我生于幽州与鞑靼交边的大校场,师父说她是在一个雪天捡到我,她发现我的时候,我已断气了。她将我带回邙山中的师门,用内息和马奶养活了我,养我直到三岁,开始教我功夫。”

  “……”

  “我师父说我是远边鞑靼人强/奸大夏女人生下来的杂种,故而无父无母,虽是白门最小的封门弟子,但师父说白姓带煞,不许我跟姓,我又爱吃南江来的李子,故便教我姓李了。”

  “……”

  “我师门承白姓,藏于邙山第四十九个峡谷山坳,山下有两百一十八只机关消息,雪经年封山,无人能出入。师父姓白,名思渺,在门中行七,上面的几个师叔除了老三与老五全都死光了。”

  “……”

  “我十岁时,她带我下山,同我说‘你已是大人了。’接着便给了我十两银子,将我放在讲茶大堂中,离去了。”

  听到此处,张和才的心颤了颤。

  “我那时年纪小,没有师父根本回不去师门中,只得开始自己在江湖上行走。我遇见了一些人,杀了一些,放了一些,后来又遇见了一些人,杀了一些,又和活下来的那些混在一起,成了个靠接杀人活计吃饭的行帮,竟也能凑合过日子了。”

  李敛继续道:“后来我长大了,能力够了,便回去师门中,才知我师祖早已登仙,师父在放我自走后便入了山下一个死镇,再也没有消息。我故而便又回到那个行帮中接活过日子,后来有一回,一个雇主教我去偷东西,我偷到了,惹恼了江湖上一个大帮派的头领,她劈了我一刀,贺铎风这个狗拿耗子的恰替我挡了一半,我便循着恩果,随他来到乌江。”

  话到这里,她低声笑了笑。

  “我来到这里,在街头巧遇了一个卖艺的老太监,他儿子非要我强买他的灵符,我便踢翻了他的摊子。”

  她巧笑的声调淡淡,听到那声音,张和才不知怎么,心中涌起一股泫然的泪意来。

  李敛继续道:“我原以为再也遇不着他了,谁知机缘巧合,他却遇着了我。我想要杀他,竟却失手没有杀成,我又想要救他……”

  她的话到此处,慢慢停下了。

  张和才等了许时不闻动静,紧着喘息几声,怯切道:“你、你又如何了?”

  第四十六章

  张和才问道:“你便如何了?”

  他的身后没有动静。

  他的神思从旧日抽回来宁待, 等了一阵, 才渐渐觉出眼前的黑暗是凉的。

  那只细而小的手能遮蔽他的天日, 可却又在这遮蔽之时,泄露出凉意来。

  张和才分神回想, 他想起她醉酒时的手,杀人时的手,它们都是安稳与温热的, 从不这样凉。

  顿了顿, 他慢慢也抬起手, 按搭在李敛的手上。

  李敛轻声笑了。

  她终于又开口:“我曾有一个六师叔, 名唤白隐砚。旧时在师门里, 我俩逐日放鹰, 脾气最相投, 但她后来下山去, 渐渐不常回来了。再后来入了世我才知道, 她去了京城,开一间馆子, 也跟了个太监。他们后来双双神隐了。”

  她话中的那一个也字, 让张和才喘不上气儿来。

  顿了一顿, 李敛慢慢地道:“张和才,这是我的一生。”

  “……”

  长息几回, 张和才感到自己腿肚子打颤,有些站立不住。

  这是真的么。

  这风,这声, 这黑暗。

  这些可是真的么。

  “你是……”张和才吞咽一下,紧着喉咙道:“七娘,你是甚么意思?”

  身后人闻言轻笑一声,忽然撒手放开他,飞身踏檐而去。

  张和才慌了。

  “七娘,七娘!李敛!”

  他双眸被捂得久了,眼前模糊一片,只得使劲儿眯着眼睛,追着那个飞檐走壁的影,仰着头,朝前跌跌撞撞地跑,扯着尖细的嗓子喊叫。

  他太怕了。

  他怕李敛的话中意思是作伪的,怕她像当初那样,说完了便说完了,便隐遁而去,再不现身。

  他更怕李敛不过是他满地撒的癔症之中,轻飘飘的一个幻影。

  他不断地喊,不停地追,喊得嗓子破了音儿。

  那条影子终于停下来,却只悄悄隐在檐上影里。

  “你追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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