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公退休后的日子 第24节
李敛也轻笑了一声。
片刻,她低低道:“贺铎风,我李七只是幽北邙山下的一把杀人刀,你认识我的时间太长了,我不习惯被别人当成朋友这么久,你的命也太沉了,我更不习惯背着这么重的东西这么久。”
贺铎风道:“七娘,我自救你命那一刻起,便从未想要你报恩,我也不需要你来报恩。”
“但我需要!”
李敛猛抬眸,她的视线又凉,又烈,血与肃杀泊泊流淌。
她一字一顿道:“江湖规矩,一报还一报。”
贺铎风的喉咙动了动。
深吸了口气,李敛重新垂下视线,盯着杯中酒道:“还有大半个月便是决斗日了。”
贺铎风道:“不错。”
李敛道:“自他开年放出消息,江湖铭谱上有号的弟兄便都已来了。”
贺铎风道:“看来是的。”
李敛道:“我前日刚听人说,这天下第一剑在下与你战书之前,早已杀了天下第一刀,现在这大夏除却他,便只有你这个天下第一义士了。”
贺铎风道:“我也是这么听说的。”
李敛道:“你在幽北替我挡了燕子总楼那一剑飞麟,到现下也只有七成功力。”
贺铎风道:“你高估了,到决斗日最快,我也只能恢复五成功力。”
李敛道:“但你仍要去。”
贺铎风道:“但我仍要去。”
李敛的牙忽然紧紧咬起来。
她嗤笑一声,狠盯着贺铎风道:“你知道你若是死了,我便要永远背着你这条命,永远背着这个恩了罢。”
贺铎风爽朗笑道:“我知道。”
李敛猛地站起身来,眼神如鹰狼般,她按着桌面,倾身朝贺铎风道:“贺铎风,我不喜欢交朋友。”
贺铎风仍是爽朗笑着。
他道:“真可惜,我喜欢。”
李敛的眼神仿佛要生吃了他。
她眯起双眸,忽轻声道:“贺铎风,你休想死在这乌江的怒水之中。”
话落李敛从怀中掏出一只银锭,剁地一声丢进了桌面,身影一闪,从窗中飞了出去。
李敛的怒火自那只银锭散出来,却并未在那收住,她一路发泄地奔逃,如道利影般拂过江南的杨柳,盛夏的鲜阳。
青砖裂瓦,绿水红墙。
她不待停歇的奔走着,直到喘不匀气,迈不动腿。
待停下时,她才发觉自己在喧闹瓦市的眺楼之上。
团坐在眺楼檐峰,李敛面对着熙攘众生相,揪紧自己的发,将面孔埋进双腿之间。
师父教过她很多事,师祖也传授过她很多道理。
师父说无论如何的大善,也挣脱不了那条必死的航道,师祖说孤独是一切的根基,而当世人皆暗,不必唯你而明。
师父和师祖还说,世上无神,一切梦幻泡影,皆是猿猴眸中的倒印。
她们还说了很多。
可她们从没说过这个。
她们从没说过,她该如何在这千山鸟飞绝的孤独世间,背负另一个人的灵魂。
他张和才是如何做到的?
这般重量,负住一个便已压弯人的脊梁,他是如何做到负住那么多,踽踽前行的。
“……”
“……”
檐下方的眺望台忽有响动,李敛猛一抬首,警觉下望,见一青衫书生正爬梯而上,朝她望来。
“你七?”
“……”李敛沉默片刻,道:“假书生,我姓李不姓你。”
贺栖风笑道:“莫笑喔。”
李敛面无表情道:“你看我笑了么。”
贺栖风道:“李在心中笑了。”
李敛静了静,忽低低嗤笑了一声。
松开蜷缩的身躯,她单脚垂下檐去,贺栖风旋身蹬墙,两个踏步轻飘飘上得檐头来,和她坐在了一处。
李敛望着远方星河,道:“你做甚么来。”
贺栖风道:“奉喔哥的命,给你压压气,拉你去酌花酒。”
李敛轻笑一声,道:“我是个女人。”
贺栖风和气笑道:“耶――女人就酌不得花酒啊?看小姑娘家苍苍跳跳,松快松快,不丧手摸也可好啦。”
李敛:“……”
她道:“就你我?”
贺栖风唔了一声。
顿了顿,李敛扭头道:“你要是今晚上把舌头捋直了说话,我就随你去喝酒。”
贺栖风立刻竖了个拇指,用标准的大夏官话道:“没问题。”
李敛笑了两声,站起来懒洋洋伸了个腰,影子忽闪,与贺栖风二人一前一后,直奔教坊司凤来楼而去。
二人皆是轻功大家,踏檐蹬鹰,不过半刻钟便从城中眺楼飞去了城北。在凤来楼门前下落,李敛整整衣襟,同贺栖风一起进了青楼大门。
方进门,大茶壶便迎了上来,贺栖风塞了张银票与他,和他低声说了两句,大茶壶当下高声引道:“贵客二位!里面请――”
跟着二人踏上花阶,李敛一低头进了二层尽头的包间,抬眼便见里面坐了几个人。
李敛脚步一顿,扶着门框,冲坐在当中那人翻了个白眼,道:“贺铎风,我操/你大爷。”
贺铎风左手一展,爽朗笑道:“七娘,坐。”
贺栖风坐去他右手,二人一同冲她笑,笑颜让李敛想砸烂这家店。
李敛挑眉道:“你知我本不打算再见你罢。”
贺铎风道:“我知道。”
李敛道:“你知即便你叫来青城山的剃头鬼,少林狂禅大师,还有这个叫我一招便拿住的货,我想走也照样走了罢?”
坐在圆桌左下“一招便被拿住”的林正飚摸摸鼻子,道:“李七,话不可这般说。”
贺铎风仍笑岑岑道:“七娘,既撞见便是缘分,坐。”
“……”
李敛做了个仿佛吃到脏东西的表情,嗤笑一声,去他左手落了座。
那少林狂禅正埋头大啖桌上的猪肉,根本谁都没看,剃头鬼郭杜则朝外拍拍手道:“茶壶,吩咐奏乐罢。”
外间大茶壶应了一句,拉嗓子叫了声“奏乐――”,包厢卷帘后几个歌姬不刻便开始吹奏弹唱,丝竹之声一时飘响。
给李敛倒了杯酒,贺铎风将杯给她推过去,凑在她耳畔低声道:“七娘,我就知你舍不得我。”
李敛一只手手肘撑着桌沿,一手取了酒杯仰头喝下,也凑到贺铎风耳畔低声道:“贺铎风,你还该知道我现在要是打烂你的牙,再逼着你吞下去,这满屋人皆拦不住。”
贺铎风笑出声来。
他拍拍李敛的肩,道:“为朋友献上一两颗牙算不得甚么。”
李敛:“……”
撇开酒盅,李敛取了只碗到身前,蹙眉倾了一碗仰头而下。
连喝了三碗,她喘了口气,微侧面道:“贺铎风,你非要与苏北晏争那个天下第一?”
贺铎风道:“我并不是要这天下第一啊。”
李敛烦躁道:“那你为何定要应战去?”
贺铎风道:“因我二人早在谁都不是天下第一之前,便已定下要有一战,我不可不守诺。”
顿了顿,贺铎风又笑道:“再者,我若是一战败死,你便永远记得我了,这岂不是很好。”
李敛猛一摔碗道:“贺铎风你他妈有病吧!”
里间丝竹管乐刹那停下。
李敛的手快,贺栖风与郭杜的手更快,碗刚要摔,下方便迅速垫了两只人手将之接住。
李敛耳听得贺栖风大叫道:“李七你要揍他出去揍去,别砸烂坛子糟践了好酒!”
贺铎风:“……”
他扭头道:“栖风,你还是我亲弟吗?”
“呃……”
贺栖风正找着话头,外间大茶壶掀帘进来添了个菜,赔笑道:“怎么着,几位……吃得还舒服吧?”
李敛扫了他一眼,松开紧捏着碗的手指。
郭杜也撤了手,道:“都很好,叫舞娘来罢。”
“哎。”
大茶壶应了一声躬身退出去,不一会丝竹乐声又起,丝帘缓缓卷上去,一小巧女子现出身影来,眉间一点红娟色,眼睑低垂,现出些江南女子多娇而柔美的风情,三寸金莲盈盈点地,彩袖一挥,跳起掌中蝶舞来。
女子舞得极美,贺铎风的目光却不在其上。
李敛紧抿着唇角,观舞的面目丝毫表情也无,深眸长睫的侧颜在灯下映出一副徒然孤淡,和丝竹不搭,和酒歌不搭,和这大夏的一切都不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