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也没什么不好,鲁嬷嬷越是恼她,越是离她远,便越是安全。
所以她也由就鲁嬷嬷去。
可现在她改主意了。
*
风长天带着姜雍容轻轻松松跃过院墙。
姜雍容道:“好了,放我下来吧。”
风长天道:“从这里到西郊可远着,你要走过去?有现成的宝马放着不骑,岂不浪费?”
姜雍容忍不住笑了:“陛下这匹宝马太高贵,我不敢骑。”
“爷可是匹飞天宝马,不单能带你跑,还能带你飞。”风长天说着,旋身就跃上了旁边的房顶。
这是一条专门向他敞开的道路,在月亮的清辉下,屋宇连绵不绝,直到天边。
风长天的身形快极了,像一抹幻影,转瞬即逝。
姜雍容搂紧了他的脖颈,感觉到清凉的风拂过面颊,拂过全身,好像要托着他们飞到云端。
夜不算深,街上还很热闹,各种摊子也在招揽生意,屋檐的灯笼辉煌明亮,人们只管埋头看着手里或者脚下,只有握着风车转悠的孩子们偶然抬头,看见他们一掠而过,大声道:“上面有人!”
大人们跟着抬头,只看见屋顶上一抹弯月,于是便敲了孩子一个爆栗子,“胡说八道。”
姜雍容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看过京城,在风长天的背上,她获得了一个奇异的高度和角度,整座京城像是一幅巨大的舆图,在她面前徐徐展开。
原来京城这么大,这么美。
“等等,停一下。”
风长天从一处屋顶跃到另一处的时候,姜雍容忽然出声。
风长天便站住脚。
“认得这么里?”姜雍容问。
风长天往下看,脚下是一条普普通通的小巷,和京城里千千万万条小巷没有任何差别,不过小巷尽头是条死路,一堵墙强硬地亘在尽头。
风长天认出来了:“哎,这不是我们去年上元节到过的那处吗?”
姜雍容看着他,慢慢地道:“还是十多年前,你在地痞手里救下我的那一处。”
风长天愣了一下,待明白了她在说什么,眼睛顿时睁得老大,眼珠子都快滚出来了:“那个女孩子……”
“对,是我。”姜雍容微微笑,“多谢风爷当年的救命之恩。”
“卧槽!”风长天,“真的假的?!”
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消化这个真相,想了想,道:“我当时要是知道将来会这么喜欢你,就该一把把你掳走才是,那样我们早就在一起了!”
姜雍容笑。
如果他当初掳走她,她才不会喜欢上一个掳人的坏蛋。
……不过又一想,话不能说得太死,从前的自己绝对没有想到自己会喜欢上一个沙匪头子。
“等等,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风长天终于问到了点子上。
姜雍容将头搁在他宽厚的肩膀上,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刚刚。”
“真的?”
“嗯。”
“唔……你不会是骗我的吧?”
“你怀疑我?”
“呃……那倒没有。”
“没有就走吧。”姜雍容道,“去得晚了,阿姆就要睡了。”
*
月光淡淡地洒下来,西山在远处像一只温柔而静默的兽,沉沉地睡熟了。大片的农田里禾苗青青,随着微风轻轻拂动,露出底下的一点水光。
鲁嬷嬷的庄子就在这片农田深处,分三进,带两个大院子,前面两进连两边厢房都是漆黑一片,后院厢房却是亮着灯。
鲁嬷嬷还没睡。
姜雍容抬起手正要叩门,屋子里忽然传来咳嗽声,咳得挖心搜胆,仿佛要将最后一口血都咳出来似的。
姜雍容吃了一惊,门也不敲了,一把推开了门。
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鲁嬷嬷坐在床畔,神情虽有些憔悴,好歹人无恙,她正在替一个人拍背顺气。
那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整个人又干又瘦,脸上的皱纹深深,一通狂咳之下,被褥上赫然多了一口鲜血。
但这口血咳出来,她整个人仿佛好受了些,那惊天动地的咳嗽渐渐平息。
鲁嬷嬷扶着她靠回引枕上,一面骂道:“谁让你们开门的,不知道病人禁不得风么?还不快把门关――”
一个“上”字还在嘴里,鲁嬷嬷终于看到了门口站着的是谁。
姜雍容反手关上房门,轻声道:“阿姆,我回来了。”
“主子!”
鲁嬷嬷整个人震了一下,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抓住姜雍容的手,抓得十分用力,仿佛这样才能确认她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自幻象:“瘦了,主子怎么瘦了?”
她上上下下打量姜雍容,眼底含着泪光,姜雍容的鼻子也有点发酸,“阿姆,我没瘦,我走的时候天冷,穿的多,现在天暖,穿的少罢了。”
鲁嬷嬷握着她的手,只一味点头,泪水滑出来,自己连忙拭了,然后才看见风长天在旁边,连忙要跪下去请安,姜雍容一把扶住她。
“别拜。”姜雍容轻声道,“阿姆,我就要嫁给他了。今天是带我未来的夫婿来见你,不是带皇帝陛下来见你。”
风长天抱拳,端端正正朝鲁嬷嬷作了一揖,“雍容说,自夫人去后,嬷嬷便是她第二个母亲,以后我也随雍容唤嬷嬷一声阿姆吧。”
鲁嬷嬷又是慌,又是急,又是高兴:“啊哟,这可使不得,使不得!”鲁嬷嬷心中的欢喜太大了,大得一颗心根本承不住,她道,“怎么过来的?累不累?饿不饿?陛下,老奴给你炖碗鱼汤吧?再给你卤个牛肉!”
说着就要去忙厨房。
等她真做好,天也要亮了,姜雍容拉住她:“阿姆别忙,我们是偷偷出来的,见一见你便要回去……”
话没说完,床上那位老妇人又是一通惊天动地的咳嗽,鲁嬷嬷连忙去服侍老妇人,老妇人抬起浑浊的眼睛,望着姜雍容,“这是……大小姐吧?一晃眼……都长这么大了……”
姜雍容愣了一下,然后才从她额角的一粒小痣中隐约找出了一张与之对应的脸:“……苏婆婆?”
“到底是大小姐,好记性……还、咳咳咳,还记得我……”苏婆婆艰难地道,“大小姐,你近些儿……让苏婆婆看看你,好不好?”
苏婆婆之于姜雍容的母亲,就如同鲁嬷嬷之于姜雍容。
她是母亲的乳娘,一手将母亲带大,又跟着母亲来到了姜家,母亲死后,她便自请守墓,可以说,她守护了母亲一生。
姜雍容依言上前,发现鲁嬷嬷的手动了动,像是要拦下她似的,眼中好像有一丝焦急之色。
“好孩子……好孩子……”苏婆婆的五指枯瘦如柴,紧紧抓着姜雍容的手,声音不知是因为苍老还是因为咳多了,十分沙哑,眼里有异样的神情,“你要记住,要想活着,就要好好听话,一定要好好听话,知道吗?听你爹的话,一定要听啊,不然的话――”
“――好啦好啦,苏婆婆你该歇息了,”鲁嬷嬷截断苏婆婆的话头,将两人的手拉开,“主子,我们到前头去坐坐,这里药气重……”
“不然会死的!”苏婆婆尖利的声音骤然传来,像是直接从心肺深处逼出来,“不听话,就会死!就像你的母亲和大哥那样!”
第125章 .御榻 陛下,您的核桃酪做好了么?……
姜雍容全身和血液都凝住, “你说什么?”
“另听她的!”鲁嬷嬷道,“她年纪大了,又病糊涂了, 这些日子满嘴都是胡话,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别当真。”
姜雍容直直地盯着苏婆婆:“我母亲怎么了?我大哥怎么了?”
“他们……死了……”苏婆婆浑浊的眼睛直愣愣地瞪着空气中的某一处,“他们不听你爹的话……你爹要杀了皇帝, 但你大哥不肯, 你大哥说做臣子的不能逾越自己的本分……然后他就死了……”
说到这里, 苏婆婆再一次狂咳起来。
“他到底怎么死的?”姜雍容在床畔坐下,轻轻替苏婆婆抚着背,动作舒缓, 声音清冷。
鲁嬷嬷还想拦住苏婆婆的话头,风长天拉住了鲁嬷嬷的手,阻止了她:“阿姆,雍容有资格知道真相。”
鲁嬷嬷急得直流泪。
苏婆婆一直为夫人守墓,年岁既大, 脑子渐渐有些不清楚, 谁也不愿理她。鲁嬷嬷住到西郊之后,便把苏婆婆接到庄子上照顾。
但无论鲁嬷嬷怎么请医用药, 都无法阻止苏婆婆的身体日渐衰败, 更要命的是, 苏婆婆开始说一些吓人的胡话。
因着这一点,鲁嬷嬷不敢把苏婆婆交给任何人照料, 一应都是自己来服侍,所以明知道姜雍容已经回来,却没办法去见上一面。
苏婆婆这一通咳嗽直咳出一口鲜血才停, 但这口鲜血吐出来,滞涩的神志仿佛为之一通,她喘息着,整个人像是获得了一种奇异的力量,眼神渐渐清明起来,口齿也清楚多了。
“人人都说你大哥是失足落马而死,但夫人不信。因为你大哥十来岁的时候,马术就已经十分了得,绝不可能把自己摔死。你母亲到了西山后就去查看他的马,结果下人告诉她,你爹痛失爱子,一怒之下便把马杀了,可你母亲还是找到了别的证据,那就是你大哥的马鞍,马鞍连着脚镫的地方被人用力割断了一半,你大哥借力的时候,脚镫崩断,所以才失足落马。”
一股寒冷从姜雍容心底冷出来,一直冷到指尖,遍体冰凉。
“你母亲拿着那半副脚镫,回来后一直坐到天亮,我知道她伤心,想劝她歇息,但她只说了一句话。她说,‘越儿的脖子不是摔断的’。”
苏婆婆紧紧抓着姜雍容的手,睁大眼睛盯住姜雍容,“你听到了么?她说你大哥的脖子不是摔断的,那是怎么断的?我当时还想问个清楚,可是你母亲没有答话。她说她要睡了,让我们都出去。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那一刻听了她的话。我带着人退下,没想到她却从后门去找你爹,然后,便再也没有回来。我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在你爹的怀中,你爹说,她是伤心过度而死,可我不信,那是假的!是你爹杀了她,一定是你爹杀了她!”
苏婆婆死死抓着姜雍容的手,仿佛要将姜雍容的手掐断,姜雍容却不觉得疼,她只看到苏婆婆的嘴一张一合,“是你爹――一定是――是――是他杀了他们!”
吐出最后一个字,苏婆婆像是卸下了积年重担一般,手上的力气消散,整个人直直地往后倒下去。
“婆婆!”
鲁嬷嬷慌忙去扶苏婆婆,风长天试着想给苏婆婆渡些真气,身边的人一团忙乱,姜雍容却像是掉进了一口千年冰窖,只觉得冷,除此之外,什么也感觉不到。
九年前,她十二岁,上元灯节,她遇上了刚刚登基的风长鸣,领受到了从出生以来第一份厌恶。
同年二月,大哥在西山围猎中堕马而亡,三天后,母亲伤心过度离世。
当时的少女姜雍容只觉得难以置信,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她的身上,为什么姜家拥有了一切却留不住至爱的亲人,她只知道在母亲和大哥的灵位前哀哀恸哭,并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天地无情,人生无常。
现在,她透过九年的光阴往回看,忽然发觉那一切原来有迹可遁。
风长鸣只是一个冷宫无宠的皇子,除了宗亲护持之外,还得到了大哥的支持,所以才能坐上皇位。
父亲退让了一步,放弃了荣王,在上元灯节故意安排她接近风长鸣,风长鸣不知道他在暗中观望,丝毫没有掩饰对姜家以及对她的恶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