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叨扰殿下休息, 臣罪该万死。”
南平自然是不会让他去死的,所以这话说完,他理应告辞了。纠结涌上男人心头,但借口用尽,再没法子留下。旧时光整理
“赵大人不必客气,其实你来的正是时候。”南平恰如其分的开了口,淡淡的,“我方才温书时,倒有一点不明白,想请教一二。”
赵泽知道今日之事做得冲动,对方心有芥蒂。没成想此时突然来了转机,他心中一喜,于是温声道:“殿下请讲,臣定当知无不言。”
“我今天看的一章,讲的是身为君子当论’文质彬彬’四个字。却不知这是何解?”
赵泽略一寻思,知道这是《雍也》里的典故,便回道:“说的是文与质两厢均衡,才算得上是真君子。”
南平又问:“那在赵大人看来,文与质哪个重要?”
赵泽没想到南平会当真和他聊起《论语》,顿了顿才道:“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二者缺一不可。”
对他的场面话,少女含混的“唔”了声:“若是我偏要先生选一个呢?”
男人一时有些恍惚,好像又回到了教南平念书的时候。她总是对一个问题刨根问底,带着天真无邪的笑容。
于是他不知不觉交了心:“想来还是文道为上。人若无谋,与走兽何异?凡事须得思量三分,才能立于世。”
这便是他的答案了。
南平在火光里的身影动了动。所以自己没有错怪他,道貌岸然的利己,就是赵泽的本心。
半晌她开口,声音微微颤抖:“那便祝赵大人的凌云志,日后能得偿所愿了。”
赵泽起初只觉得这话耳熟,片刻后想起出处,蓦然怔住――这不是自己先前诱惑措仑做交易时,说过的话么?
南平竟然知道了。
赵泽只觉得冷汗落定,把长衫粘在脊梁骨上,刺骨寒凉。
他俯下身去,跪在了青石面上。既不辩解、也不言语,好像默认了所有指责,只是用动作剖白歉意。
南平透过火光、帘帐与庭院,往外面望去。赵泽的身影依旧是清俊的,一如她离开锦绣宫时留在脑海中的那样。
只不过当时的柔肠百结与现下的酸楚难耐,是两桩全然不同的心思。
一个锦囊被忽悠悠抛了过来,“啪”的落在南平膝上,打断了她对赵泽的注视。
南平侧过脸去。
却是措仑从殿中的案台边上起身,顺带伸了个懒腰:“把东西还给赵泽吧,省得人家天天惦记。”
少年旁听了师徒二人的对话,面上轻描淡写,心里的酸劲却能把房梁冲翻。
方才他好不容易在南平的寝宫留下吃饭,想趁着难得的机会和她独处一会儿。结果肉才送进嘴里没两口,就有宫人来报,说是赵大人求见。
南平的脸色一下就苍白起来,弄得少年彻底吃不下去了,只觉得食物全卡在了嗓子眼里。他恶狠狠地锤了半天胸口,才顺过这口气。
这赵泽,还有完没完了!
南平看出他的不郁,迟疑片刻,对侍从回道:“夜已深,多有不便,还是请赵大人回去吧。”说完却若有若无的瞥了一眼措仑,似是还在犹豫。
她虽然怨恨赵泽,但对方主动来寻,到底是有几分在意。
这厢措仑也瞧见了她的态度。他拦住侍从,沉声道:“赵大人想必是有要事才会深夜造访,带他去议事厅便是。”
雪域的汉子,顶天立地,得有宽广的心胸――虽然少年在心里这么安慰自己,但眼睁睁看着南平离开寝宫往外走时,他还是不放心的跟了出来。
南平停住脚,疑惑他一同来的目的。
“我有政事要处理。”措仑加快了步伐,三步两步迈到了姑娘的前头去,把口是心非表演的活灵活现。
南平微微一笑,没有戳穿。之后就有了隔着殿门与赵泽见面、《论语》相试这一出。
而现下她手里捏着少年扔过来的锦囊,心里不知是何滋味。该断的官司总归要断,她最终还是起身。
赵泽的身影离她越来越近,眉眼都看得清晰。
男人俯身久了,胳膊有些抖,嘴唇也抿了起来。南平太过熟悉他,以至于一看到这个小动作,便知道他是在思量什么。
若是之前,这模样落在她眼里是足智多谋。现下看来,却有了几分工于心计。
男人听见少女清浅的脚步声,急慌慌的抬起头,紧绷的表情里一闪而过些悔恨与恐惧。
他竟有些怕自己。
在这一瞬间,南平突然觉得舌战群儒、博闻强记的赵泽,也不过是个凡人罢了。他有智慧、有怜爱,却也有精明、有算计。
是南平用少女初萌的仰慕和迷恋,一日日在心底描摹,把他架上了神坛,为他塑上一尊不坏金身。
如今金面垮塌,露出里面的泥胎来。虽然南平觉得失望,但其实也怨不得赵泽。
因为自始至终,他都只是个凡人。
南平一旦摆脱了迷障,便如同从泥潭里拔出脚,苦痛、怨恨与迷恋全都突然放下了。
“赵大人的师恩,我没齿难忘。”她温声说,把字条从锦囊中抽出来,递了过去,“若是母后和二哥问起来,还望您托句话,说我在这里过得好。”
言下之意是自己不会和他离开,这便是最后的告别了。
男人直愣愣的端详着少女艳丽的容貌,心里千万般不舍,不知从何说起。而南平道完心里话,丢下纸条转了身。
“我们为何会走到这步田地?”身后突然传来赵泽低沉的声音。
隐忍如赵泽,能问出这么一句,已是在极度苦痛下,鼓足勇气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南平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生在帝王家,欲求朝堂业,本就是身不由己。又有几个人能像措仑那样毫无顾忌的搏上一搏呢?
“山高水长,各自珍重。”少女不敢回头,落下这么一句,徐徐去了。
第39章 危机四伏(1)
东齐的使团是在十余日后离开的高城。
南平没有前去相送, 单是站在宴厅高台上,看着绵延的队伍越行越远,变成一条细小的黑线。
赵泽坐在马上回首。
他恍惚间好像看见了少女的身影,再一晃神时, 却什么也没有。王宫的金顶沉浸在一片炫目日光中, 迷花了他的眼。
而随着使团一起离去的, 是雪域派出的出征队伍。
措仑命隆戈尔率三千轻骑直捣北路, 正面直击在边境岩城骚扰牧民的广夏军。除了身负重任, 连他被留在城中的儿子都可以随意出入王宫议事。
新帝对隆戈尔明显的偏爱引来朝堂内暗流涌动――有人坐不住了。
“隆戈尔一点真本事没有,靠女人上位倒是一把好手!”安庆的谋士愤慨道,“把玛索多献给德加瓒多, 混了个领主当当也就算了, 好歹还是自己的女儿。现在倒好, 全靠起那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东齐遗孀了!”
“想办法使点绊子, 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得势。”安庆气的胡子颤抖,“我们这边的女人可都安排好了?”
“都安排好了。”手下回禀完毕, 然后凑到近旁,又嘀咕了几句军事。
老人眼里露出精光,连连点头:“做得好。还有记住, 务必不能让隆戈尔把岩城打下来。”
手下领命, 正要下去操办时,随口嘟囔了句:“隆戈尔那个老贼,手段下三滥, 还不如西多吉。”
这句关于西多吉的无心之语, 倒是让安庆有了旁的想法:“先前打探西赛的事情可属实?”
“千真万确,她已在回城的路上,不日就到了。而且从议事厅内线传出的消息, 新帝是有意要留她活口。”
安庆手握刀子,从羊腿上割下片带血的肉,点了点头:“西赛真的怀孕了?”
“是,肚子大的遮都遮不住。说来也是稀奇,先前走的时候还没见着有动静呢。”
见安庆若有所思,老人的手下也有几分不解:“您说这当口,新帝是揣了什么念头,把这么个麻烦人物带回来?”
若是普通人家,哥哥的遗孤自然是要接回来好生照看的。但如今先不论西赛本身就是个麻烦人物――她肚子里这孩子,可是日后帝位名正言顺的继承者啊。
安庆把刀子随手插进骨肉之间,沉声说:“等等看就知道了。”
*
这些日子南平有个错觉,觉得措仑越发忙碌了,好像隆戈尔带走的不是那三千人,而是少年自己一般。
偶尔两人对席而坐、吃餐便饭时,措仑也是眉观沉沉,被心思坠着。
南平原本以为对方只是单纯的事务繁忙,直到月末去寺中巡礼时,她见到了玛索多。
那个一身红衣的女人换上了黑衣,说起话来依旧风风火火。和其他瓒多宠姬艳羡南平的目光不同,她对少女的处境倒是坦然:“我早看出来了,你本来也不喜欢王上。”
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来,也不怕掉脑袋。
“人生的缘分本就是稀奇。”南平知道她就是这么个性子,便没有苛责,“你在这儿住得还惯么?”
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倒和初见时最讨厌的人交起心来。
“能在这陪着王上的衣冠,我心里知足,比在王宫里还强好多呢。”玛索多在庙里住了些日子,终于有耐心喝完一整盏茶,“你与其操心我,不如操心操心你自己。”
南平放下杯子,疑惑地看向她。
“你还不知道么?”对方也跟着吃惊起来。
“知道什么?”
玛索多直言不讳:“那我可告诉你了,你别生气。”
之后她把自己听到的消息一股脑都说给了南平,末了好心安慰了一句:“你也别太难过,迟早有这么一天。把王后的位置把住,比什么都强。”
南平只觉得手有些凉,心脏都像是被人攥住一般,抽搐的疼。
她面上依旧带笑:“说的是。”之后照旧为瓒多祈福,然后回宫。
好像一切如常。
是夜。
措仑难得抽出空来露了一面,在南平的住处用食。只不过人虽然来了,心思却好像还留在议事厅,沉默的不像他。
“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少女破了食不语的规矩,淡声问。
措仑这才骤然回神,没有回答,而是把碟子挪到南平面前:“给。”
银碟里绿意盎然,是此地少有的青菜。少女克不动牛羊肉,措仑便吩咐人每餐备些素菜。
南平垂下密实的羽睫,道谢之后加了一箸子放进口中,慢慢咀嚼。
她看见少年的眼睛没离开过自己的脸,以为他是好奇饭食的滋味,便把碟子重又递了过来:“你也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