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会变,但良心不会。”措仑激愤起来,“你既然敢说起阿姆,说明你没有忘了她。是她喂养大了我们,她做错了什么,你怎么能看着她死?”
“我就知道你是因为这件事记恨我,才这么久不回来。”瓒多努力解释,“我说过,当时她是撞见了南部的叛军,才被他们害死的。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你明明杀了凶手,就连我要去报仇,你也不肯!”
“措仑,你要明白。”男人望向少年,带着血亲式的诚恳,“即使是我这个位置,也还是有很多事情做不成的。”
措仑不傻,他明白。
南部局势错综复杂,纵然是瓒多,也有无力回天的时候。
但他不想再听这个无比陌生的兄长多说些什么了。
他不应该回到这里,回到乳母阿姆看护着他长大的地方。
每一间毡房,每一片草场都如此熟悉。他曾和哥哥在这里打斗嬉戏,而阿姆总是一只手揣在五彩裙兜里,一只手提着羊奶,忧心忡忡的等男孩子们游戏结束。
回忆像剪不断的细线,死死缠着人心。平时不见踪影,行动之间,撕扯的鲜血淋漓。
他恼怒自己当日不在阿姆身边,没能阻止悲剧的发生。
他明明该走的,回到山林中,远离混沌的斗争,去过无忧无虑的日子。
少年心中充斥着的回忆与悔恨,而瓒多却在这时开了口:“所以你这次突然回来,是为了护着南平公主。”
这话不是疑问,是肯定。
措仑蓦地回神――是,他不能走。
高城之中处处虎视眈眈,盘根错节。不过一日没看住,就出了坠马案。
他必须留在这里,因为这里还有南平。
“我爱南平,我要娶她。”
措仑凝视着哥哥,一字一句说出心里话,大胆而热切。
少年人的勇气像无根野草,哪怕没地方附着,依旧生长迅猛。不计后果,不顾一切。
如此大逆不道的夺妻之语,竟意外的没有激起瓒多的愤怒。男人淡淡一笑:“不过是女人而已,你直说就是,有什么大不了的?”
措仑做好了撕扯到底的准备,没想到对方会如此顺畅的回应,一时有些吃惊。
“我妻妾成群,宠姬无数,还差一个公主?”
瓒多顿了顿,又说:“但我的兄弟,只有你。”
少年到底是年轻,脸上现出彷徨之色。
而男人续道:“其实我早就想给阿姆报仇……但是现在我缺贴心的人手。”
五年前起,雪域南部叛军缠绵。西赛父亲统领的南尚族一直以粮草短缺为由,拒不围剿,隐有借机掩护、自立山头之势。
瓒多迎娶样貌平平的西赛,初衷便也为了纵横。
“之前你要去杀那凶手,我不肯,是因为初登帝位,时候未到。如今时机成熟,你也长成了顶天立地的汉子,我都打不过了。你这次能回来,是天佑高城。由你领兵前去将叛军一网打尽,为阿姆报仇,是天意。”
少年眼中的光燃了起来,随即又有些迟疑:“可是南平……”
“我会亲自照看,尽管放心。”瓒多温声道,“姑娘都喜欢英勇的男人,你不希望公主倾心于你么?事成之后,我赏你围剿的领土,让南平和你去那里过日子。”
“此话当真?”措仑看向哥哥。
“你是我的亲兄弟,我不会骗你。”
第14章 “毕竟下半辈子,我们都要一……
“你要是再辜负我的信任。”少年看着那张和自己无比相似的面孔,沉声说,“我饶不了你。”
瓒多笑笑,春风般和煦:“我说到做到,以家人之名起誓。”
他胳膊一用力拉,两人肩头相抵,碰在一起。
“我的好兄弟。”男人伸出手,握紧了少年摊开的火热掌心。
措仑沉思片刻,许下了庄重的誓言,“那我答应你,哥哥。”
*
南平的烧是在夜里发起来的。
温泉沐浴时蒸出了热气,停在她身上不过片刻,又被方才审问的寒意冻住。后半程虽进了暖房,唐突化开间,却给痼疾留了个豁口。
南平起初只是头疼,但这是老毛病了,她没放在心上。一个时辰后,燥热就打肌理里冒出来,顶在面皮上,一阵阵发紧。熬到早上时,皮肉是滚烫的,寒意却入骨,南平止不住的打起摆子来。
“此乃邪寒入体,原不难治。”医者问过诊,低声向瓒多回禀,“只是公主劳神过度,怕是好得慢些。”
“痊愈要多久?”男人问。
“慢慢调理的话,怎么也得月余时间。”
月余。
瓒多暗自算了算日子,淡声道:“太久了。”
“若想好的快些,须得找圣者寻些狼虎药,就怕伤了公主的根本。”
“什么药无所谓。”男人若无其事的说,“只是措仑带兵走之前,公主若是好不了,你的脑袋也就别要了。”
医者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项上人头,瑟瑟发起抖来。
而此时寝屋内,南平正坠在冰火中,每段骨头都像被人打断了似的。
她的神识一会儿清明,一会儿恍惚。只知道有人来,有人走,处处是碌碌的脚步声。
烧的最热的时候,她急急的喊了不少人,娘亲、阿耶、二哥、赵泽。
一个个雾蒙蒙的影子伸出手来,临到近前又弥弥散去,没人能拉她一把。
原本这样也就罢了,喊声却还招来了梦中的魇兽。黝黑滑动的鳞片附在那怪物黏腻的皮上,一双眼睛绿油油,恶狼一般。
南平倒吸了口冷气。
她迈开步拼命奔跑,跑到肝肠寸断。怪物却依旧紧跟不舍,端的是把人吞噬殆尽的架势。
公主腿一软,眼瞅就要瘫在了地上。
就在这时,一双坚实的臂膀支撑住了她,热烘烘的怀抱驱散了骨子里的寒气。
“喝药吧,喝了就不会难受了。”
说话的人仿佛笃信碗里的甘汁玉露能立刻起效,解了南平的难处。
咸苦的药汤顺着银匙流进嘴里,南平的五脏六腑登时灼烧起来。
她痛苦的想要嚎叫,却又不敢发声,因为梦魇就蹲在不远处,专等着她露出柔软的脖颈。
“快些好起来,南平。”有人握住了她的手,粗粝的掌心引出些许刺痒,声音里带着企盼,“我就陪在你身边。”
南平很快发了汗。
乌发丝缕状黏在洁白的额上,潮洇洇的,喉咙里满是腥甜意。
那嘴间散发着恶臭气息的魇兽不肯离开,爪子刨地,尘土飞扬,死死盯着她。
南平手上一凉――却是拥着她的人,递给她一把短刀。她猛地一抽,仓啷啷刀锋出鞘,寒光闪烁,尖利无比。
那魇兽似是惧怕利刃,也害怕她身后的人,不甘的嚎叫了几声,瑟缩着退回了雾里。
迷迷蒙蒙,好似大梦一场。
……
三日后。
天空放晴,连缠绵的疾风都骤然歇了。
南平从绵长的梦中醒来,终于能进些清淡饮食。明明只是病了短短的日子,人却好像掉层皮,瘦脱了相。
“雪莲是瓒多亲赏的,我验过了,是好的。”阿朵端汤过来,有了前车之鉴,分外小心。
南平颔首,饮了口汤水。滋味不算甜,只是咽下后微有些回甘,倒是清爽。
她有了些精力,下床略走动了走动,敏锐的觉察出事态有了变化。
――门口原先被雪域侍卫替换掉的东齐兵,又回来了。
见着南平困惑的表情,玉儿一脸喜形于色:“瓒多陛下说是等殿下全好了,要亲自给您赔不是呢。”
“为何?”
“因为害玛索多王妃坠马的凶手抓到了。他先前冒犯了您,可是大大的误会。”
南平怔住,半晌回神,没有去问贼子身份,而是默默饮毕了碗中的雪莲汤:“如此甚好。”
*
顶着凶手罪名受罚的,是当日替南平与玛索多牵马的马奴。
待南平大病初愈,走到行刑的空场时,那人已经被挂在了木架子上,鞭笞的血肉模糊。
众臣群情激奋,骂声不绝于耳。恨不得生生抽出这马奴的骨髓,方才能解了对他滔天罪行的愤恨。
“公主身体可好些?”瓒多温声问道。不过数日未见,他态度柔和不少,眼神仿佛混杂了歉意与温存。
南平被扶着在男人身旁落座,头微微侧开,有意不去看场上的血腥场面。
“多谢陛下关心,已经好多了。”她淡声回道,片刻后又似是感慨,“倒是没想到这马奴会如此胆大妄为。”
“他原竟是南部叛军潜伏的细作。没想到把我都骗了过去,唐突了公主,害你生病。”瓒多笑道,举起手中的杯盏,“我自罚一杯。”
南平鼻间全是刑场上皮肉绽开的腥气,如今看着男人红口白牙、淡然自若的喝尽杯中酒,胃里翻腾起来,别开目光。
她在密集的人群中搜寻着措仑的身影,意外没有看到他。就连往常陪在瓒多身旁的西赛,也没有出现。
南平明白了――这是一出专演给她的独角戏。
啪!
鞭子声又响,狠抽在马奴身上,引出哀嚎声不断。
看这架势是要一鞭一鞭、慢生生的折磨死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