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桐心道这是骂你娘是母老虎么?不过,这回她先斩后奏,确实太冒险了些,但比起做假账, 还是现在更好――比起让满宫人都恨她, 有蒋太后一人恨她就够了,反正她也不得这位老人家喜欢。
“你呀!”刘璋戳了戳她的脑门,见她垂首不语, 也不好再责备她了。
回头反在宁寿宫帮她描补, “皇贵妃那人心眼实, 母后您就别跟她计较了, 总归这是一项大功德, 纵然先帝泉下有知,也定会对您赞不绝口,这才叫母仪天下的典范呢!”
蒋太后并没被这些彩虹屁糊弄过去,只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心眼实?哀家瞧着却没有比她更精明的了,箱子里的那些头面,随便卖几样都够寻常人过一辈子的了,我就不信她不会擅自昧些!”
蒋太后横了心要拿夏桐的马脚,然而,无论她怎样派人调查,关雎宫的账目始终清清白白,连一个铜板的错漏都寻不见,可见夏桐绝没有假公济私之嫌。
蒋太后这时便另换了一副腔调,“从前看她一味魅惑主上,如今成了皇贵妃,便处处假正经起来,其实哀家岂会计较这些?水至清则无鱼,差不多便得了,以为自个儿是包青天哪?”
夏桐简直哭笑不得,横竖这位老人家横挑鼻子竖挑眼,总能择出她的毛病,怪道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哩!
蒋太后原以为夏桐御下严苛,宫里厌恶她的必定不少,于是逢人便说道一回,谁知不但几个老太妃劝着她,连那些个低等宫嫔都说夏氏的好话――皇贵妃虽然作风严厉,可并非不近人情,内务府自由她经手,每个月的份例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夏日的冰例有了,冬日的炭火有了,逢着份例短缺的时候,皇贵妃宁可自己出钱贴补,也不肯短了她们的,遇上这样的活菩萨,可不是百世修来的福气么?
就算皇贵妃靠着陛下给的赏赐,那也是人家本事,本来这些钱也落不到她们头上,如今皇贵妃肯分润于人,不正说明她心胸豁达、有颗悲天悯人之心么?
蒋太后满宫里转悠一遭,非但没找着帮手,倒处处是劝她莫与夏桐为难的,还说这样的儿媳妇打着灯笼也难求,把个蒋太后气得饭都吃不下、觉也睡不好了。
夏桐却是一向安之若素的,她深知太后对自己成见已深,便不再往这方面努力,只一心一意忙活宫外赈灾的事――蒋家已垮,太后所起的作用毕竟有限,比起费尽心力去讨婆婆的欢心,不如让天下人真正敬服的好。俗话说得好,得民心者得天下,等她的口碑上去了,地位自然会固若金汤。
此时在城外的流民堆里,却有一个神话冒出来,说是某个从南边来的女子,生得貌若天仙,还习得一手好医术,所到之处扶危济困,伤病荡然无存,人都称她为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夏桐起先是不信的,及至听说静德王府请了她去,这女子把静德王的老寒腿也得治好了――还是那年西山坠马落下的毛病,请了多少名医总不见效。
夏桐不禁啧啧称奇,若真有如此厉害,岂非比王静怡的灵泉还神奇?要么这女子懂得某种未来高科技,要么便真是观音大士下凡来点化世人的,仙术在手,当然能生死人而肉白骨。
夏桐对于这种沽名钓誉之徒向来不感冒,何况一个人的作用毕竟有限,这女子再能,也无法收治全城的病患,还是联合城内的药铺医馆要紧。
但,蒋太后却躺不住了,她近来梦魇谵妄频频,多盼望能睡一个好觉,遂亲自递了名帖,从静德王府将那女子请来――她名叫叶廷芳,据说是昔年天下第一神医叶天士的后人。
夏桐对这个武侠气息浓郁的名字颇感兴趣,见不着爷爷,见见孙女也不错。论理,蒋太后卧病,她就算不侍疾,也该探望一二。
于是择了个风浪气清的日子,带上冯玉贞李蜜等人一齐过去,多找几位见证,蒋太后便不好太难为她。至于王静怡,因那女子的本事与自己犯冲,便也悄无声息跟了来,想看看对方究竟耍的什么把戏。
宁寿宫中,蒋太后正与叶廷芳交谈甚欢,才两三日功夫,竟已好得跟亲祖孙一般,夏桐从没见过太后笑成这般模样,脸上的褶子都出来了――就连两个侄女都不曾令姑母如此开怀过。
可见这叶廷芳真有些本事。
夏桐恭恭敬敬的上前请安,“参见太后。”
蒋太后见着她,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当着外人却还是给她几分薄面,“不必拘礼,坐吧。”
叶廷芳从她的穿着打扮推测出她的身份,亦起身施礼,含笑道:“参见皇贵妃娘娘。”
夏桐又将冯玉贞等介绍给她,叶廷芳俱一一地打过招呼。
她在冯玉贞脸上停留的时刻稍稍多那么两秒钟,显然是惊异于她那出奇的美貌,不过很快又移开视线。
冯玉贞看她则难掩妒火,不是她吹牛,天底下能比得上她的可没几个,就算那年来的蒋碧薇也不过及得上她七成,然后眼前这个无证行医的女大夫却似与她伯仲之间――气质没冯玉贞那样出尘脱俗,但更多了一份亲和,无怪乎能讨蒋太后的喜欢。
夏桐欣赏了一番两个美人的暗中较劲,便让春兰送来一匣明珠,递到叶廷芳手里――她毕竟算不得正式行医的郎中,只是以晚辈的身份来给蒋太后看病,对客人当然不能慢待。
叶廷芳并不推辞,而是态度从容地收下,大约她以为这个就是诊金了。直至听说是夏桐赏她的,她忙屈膝行礼,既不谄媚,也不显得过分卑微,可见是那种教养良好的女孩子。
冯玉贞不情不愿地从发上拔下一支金钗,算作见面礼。
叶廷芳接过,又端详着她道:“淑妃娘娘乌发如云,确实不带钗环更美貌些。”
冯玉贞先是高兴,随即会过意来,这人分明是说她俗气不懂打扮,脸色重又黑下来――不过,也只有品貌相当的女子才敢跟她这样说话,换了个姿色欠缺的,只怕早就自惭形秽了。
轮到李蜜时,她因没带现银,首饰也不够分量,便从袖中摸出一个精心雕琢的玻璃虎头来,怒容犹在,栩栩如生。
须知在常人眼中,这东西可比金子银子还宝贝呢――如今玻璃虽然已经推广,可最精细的工艺掌握在几家有限的厂房手里,寻常人可不易得。
谁知叶廷芳却好似见惯了一般,反手也掏出一个玻璃物件,却是人物楼阁俱全,好比红楼梦里大观园的样式,里头一草一木,一花一石,乃至曲水流觞,飘带衣裳,莫不纤毫毕现。
她微笑着朝榻上道:“这幅百戏图,便祝太后凤体安康,福绥绵长。”
这下,李蜜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了,无论这女子是从别处买来,还是自己也钻研出篆刻玻璃的工艺,都可见她手段绝非泛泛。
蒋太后倒是笑不拢嘴。
叶廷芳神色如常,“太后,该喝药了。”
蒋太后点点头,便有侍女奉上热汤并杯盘碗碟来。
王静怡退到夏桐身后,待要看看这女子如何给人治病,谁知叶廷芳既不开方,也不煎药,而是命人取来丹砂纸笔,飞快地写下一溜鬼画符般的文字,继而搓成一团,在香炉上燃尽,将符灰溶入水中。
王静怡骇道:“你这是干什么!”哪有这样治病的,几乎想要上前阻止。
蒋太后却摆手,“你不懂,这正是叶姑娘的手段。”
仿佛对此深信不疑,惬意地将符水一饮而尽,脸色果然红润许多。
王静怡看着好生怪异,可她虽在蒋太后宫中住过一段时日,毕竟算不得亲眷,当然不便干涉太多。
夏桐就更不好开口了,蒋太后求神拜佛一向勤快,吞这些香灰符水也是有的,即算无效,当个安慰剂也好,夏桐便由得她去。
谁知这几天太后睡眠质量果然好了许多,夜里都能听见打呼声了,夏桐饶是再看不起这些旁门左道,也不得不引为罕事。
她悄悄问皇帝,“这叶姑娘不会真是神仙下凡吧?”
毕竟天生能长成冯玉贞那样的还真不多哩――冯玉贞也是千辛万苦才换来这副姿容,自然倍加爱惜。
还有那一身奇术,夏桐怎么看都觉匪夷所思,和她比起来,这叶廷芳才像女娲娘娘用心捏出来的,其他人都像泥点子随手一甩。
“胡说八道!”刘璋可不信这些无稽之谈,“符水若真能医病,人人都该去求神拜佛了,还要大夫做什么?”
“可她确实这么对太后的嘛!”夏桐弱弱地辩道,还有静德王的老寒腿,如果传言不曾撒谎,那这叶廷芳还治好了城外的一拨流民,不管怎说,总是功德一件。
“巧合而已。”刘璋斩钉截铁的道。他可不信天底下真有这么完美无缺、手段通天的女子,那哪是女人,分明是个神人。
夏桐没想到皇帝比她还具备唯物主义精神,只好不再多话。
谁知用膳用到一半,安如海过来传话,“陛下,叶姑娘求见。”
刘璋显然对这位传奇人物没多少兴趣,“不见。”
安如海顿了顿,陪笑道:“但……叶姑娘称,她通晓天下奇难杂症,无所不能医,自然,也包括您的头风病。”
其实早些年毛遂自荐来为皇帝请医的不少,其中更不乏装神弄鬼之辈,可无论真货还是假货,最终亦只能无功而返。而当皇帝斩杀了几个招摇撞骗的术士之后,便再无人敢提起此话了。
这叶廷芳敢来上门,或者真有几分本领。
刘璋放下筷子,淡淡道:“传。”
第150章 坦诚
夏桐对这个叶廷芳的医术其实半信半疑, 皇帝的头风病在她看来实属疑难杂症一类,王静怡的灵泉都治不了,还有哪种神药能比得过灵泉的药效――至于蒋太后的失眠,这个倒是不难, 王静怡的灵泉也能办到, 不过如今两人关系坏了, 王静怡懒得给她治罢了。
刘璋则沉着个脸, 唯有他自己知道头风病是怎么回事,自然觉得这叶氏在大放厥词――天底下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夫多了去了,若再是个装神弄鬼的,趁早打发了干净。
叶廷芳进门, 浅浅施礼, “参见陛下,参见皇贵妃娘娘。”
皇帝且不开口, 只向身侧瞟了眼,安如海会意,重重咳了咳道:“叶姑娘适才所言, 能治陛下头疾,若办不到,该当何罪?”
叶廷芳回答得十分斩截,“甘凭陛下处置。”
刘璋点头, “那你便说说, 该如何治法。”
叶廷芳反倒踌躇起来,低头望着脚尖不语。
夏桐谅着她有些家传之秘,不便向外人吐露, 便笑道:“后厨正煲着一锅花生猪脚汤, 怕敦敦和枣儿醒来要吃, 妾先盛两碗出来。”
顺势扯了扯安如海的衣裳,“你也过来帮忙。”
安如海不敢不应,等到了屏风后,却悄悄埋怨夏桐,“娘娘您怎么不着急?这女子来路不明,万一她想谋害陛下可怎么好?”
夏桐道:“陛下武功绝非泛泛,哪是区区一弱女子所能对付得了的,何况出入宫禁都要搜身,这女子但凡有点不轨之态,侍卫们早就将她捆起来了。”
倒也是。安如海放心许多,却又睨着夏桐道:“那,您就不担心……”
虽没明说,夏桐还是很快反应过来,微笑道:“担心什么,怕她多才多艺,陛下会被迷惑了去?你也太瞧不起你家主子了。”
宫里的能人不知凡几,这女子纵使身兼百家之长,也不过是个拼多多罢了,既然冯玉贞和王静怡都先后败下阵来,她又凭什么能脱颖而出――也正因为有这两个例子在,夏桐对叶廷芳也颇怀疑,年纪轻轻却一身绝学,还生得这样貌美,简直是玛丽苏文才有的情节。
两人在后厨聊了好一阵闲话,夏桐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才端着一盅热腾腾的猪脚汤回花厅去,却发现叶廷芳已经不见人影,皇帝脸色却有些阴晴不定。
夏桐咦道:“叶姑娘走了么?”
“走了。”刘璋声音沉郁。
那是能治还是不能治?夏桐看桌上有些飞灰,一旁的酒盅杯底亦是黑渍陈杂,莫非也像对付蒋太后那样,一碗符水包治毛病?
可皇帝未行责罚,自是说明符水有效,夏桐笑道:“既如此,陛下又为何不高兴呢?”
虽然画符什么的略玄学了点,可无论黑猫白猫,能捉老鼠的就是好猫,只要能根治皇帝陈疾,夏桐也愿意抛弃自己那套唯物主义者的价值观――何况,她穿越以来见过的奇人奇事已太多了,再多一项也不稀奇。
刘璋叹道:“你不懂。”
正要细细与她解释一番,却看到敦敦揉着惺忪睡眼走来,嚷嚷着口渴,夏桐只得腾出手去照顾孩子――刘璋看在眼里,便默默地将那番话咽了回去。
*
叶廷芳就此正式在宫中住下。
夏桐原以为她不过是个简单的大夫,每日负责按方煎药便成,可皇帝竟将她带到勤政殿去,因充作婢女折辱身份,竟将她升了个女官,让她在御前当差,如今她也是有品阶的,和常嬷嬷一等的人物了。
蒋太后这下可乐开了花,想不到迟钝多年的儿子居然开窍了,看来并非男人不好色,只是从前宫中尽是些庸脂俗粉,皇帝看不上,如今才真正遇上合心意的人选,这才叫千里姻缘一线牵。
依蒋太后的意思,恨不得立刻让皇帝将她封为嫔御,只可惜皇帝虽对叶氏青眼有加,却也只是开恩让她在御前侍奉,并不提侍寝的话,更不曾让叶氏留宿,蒋太后十分叹惋。
夏桐此时隐隐有些危机感上头,面上却不肯表露出来,她如今已是皇贵妃,跟个素不相识的民女吃醋像什么话?何况,她坚信皇帝的心意不会有变,既然他是信得过她的,那么她也该信得过他。
不过她倒是比从前积极了,从前总等着安如海传话,如今却每每一下朝就去勤政殿迎接,看到皇帝一脸疲惫地出来――夏桐不愿意往有颜色的方面想,可免不了嘀咕,大白天的,因何而疲惫?
刘璋看她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倒有些好笑,轻轻将她怀中的枣儿接过来,在闺女脸颊上香了口,微笑道:“入秋了,怎么还站在外头?”
夏桐不好说是捉奸――虽然她确实有点类似的念头,都是那些话本子惹出来的!娇怯怯地施了一礼,“还不是敦敦这小子,说他思念父皇,巴不得早些回来一起用膳,所以催着妾身过来。”
小萝卜头躲在她裙子后面,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说好的做人要诚实呢?怎么娘亲自己却撒起谎来了?就会拿他当挡箭牌!
刘璋心知肚明,也不戳穿,只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捉小鸡仔似的提着儿子衣领,大大方方的道:“走,咱们回去。”
夏桐从善如流跟着他转身,却发现叶廷芳气喘吁吁赶来,“陛下,您不往宁寿宫看太后娘娘么?”
刘璋很冷淡,“不去。”
蒋太后这几天千方百计派人传话,从前也不见她这样喜欢唠家常――明摆着是要撮合皇帝跟叶氏,皇帝自然懒得理会。
叶廷芳脸上便有些黯然,“是,妾……奴婢这便告知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