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佛殿内如夜色一般冷然。
佛灯晃动摇闪,照在释迦牟尼金身佛像上,金辉浮灿,似渡了一层佛光。
佛像巍峨几乎同大殿齐高。
法显在佛前深深跪拜,一如芸芸众生,十界浮尘。
叁叩首,合十诵经。
雪色的身影在明暗不定的光影中被染上暖色,背影挺直而孤清。
花千遇在殿门外久久伫立。
她不知自己站了多久,一刻钟,亦或是两刻钟。
法显跪立不动,诵经的梵音声一直未停。
他的罪责感一直都在,只是她未察觉,破戒之后的这两天应是每日都来万佛殿念经忏悔。
看着法显的背影,她心里忽然就生出一种想要进去的冲动。
可是进去又能说些什么呢?
她应该说什么?
思绪飘漾,各种念头纷繁错乱,她一时有些恍惚,只定定的注视着殿内。
数尊佛像隐在暗处,灯盏只照亮了佛前的寸土,脑海中忽然浮现一句话。
苦海无边的尽头是菩提。
目光落在法显身上,手不自觉的攥紧。
他会得道,会救济众生。
一瞬间的明悟,心又重新平定。
“法显……”
花千遇低声念着,冷幽幽地声音没有一丝波动,然而这冷情里却藏有一种难明的眷念。
不再看他,转身便离开。
回荡在殿内的梵音忽地一滞,熟稔感突如其来的滑过心底,似乎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法显转头,殿外一片空无。
翌日,她收拾好行囊便要离开,打开房门一看,法显就站在门外抬目望来。
一双清湛的眸子带着些许温和,面容是肉眼可见的憔悴,嘴唇干燥枯裂。
花千遇微一怔,干巴巴道:“你……”可还好?
话到口中,突又想起昨日万佛殿里的画面,未道完的话便消了音。
他应是在佛前跪了一宿。
法显略一弯唇:“贫僧来送施主一程。”
一时没有开口答应。
花千遇看他,他也沉默的回望,那目光仿佛拥有重力,竟让人觉得有几分沉重。
片刻后,又响起她的声音:“好。”
法显的眼神柔了一些,朝她伸手。
花千遇先是不解的回看他,他的目光落到行囊上意思明显,要帮她拿行李。
她顿了顿,还是将行囊递给了他。
两人一道出了院门,往寺外走去,一路上谁也未言语。
从僧舍禅院到寺门这条路并不少,走过明镜池、金刚殿、天王殿、钟鼓楼、前方就是万佛殿,再往前就是天台寺门。
越往前走殿宇越是恢宏,花千遇觉得这一路走的很漫长,又很短暂,转眼便看到了万佛殿。
她忽然就有那么一丝失落,感觉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塌陷,慢慢变空。
再抬起的步子也重了一些。
法显这时却停下步伐,突然出声说道:“施主存放在贫僧这里的东西,贫僧定会尽心看护,日后施主需要可随时来取,会有人原封不动的奉还给施主。”
为何是有人给她,而不是他自己送来,她没有问。
看来这一次离别后是真的见不到了。
两人走出了寺门。
云散日朗,山风轻拂。
法显转头看她,温润的目光中似有万语千言也只缄默在唇边。
他沉默的将行囊给她,收回去的手好像在发颤。
花千遇看他一眼,接过后转身就要走,依依惜别不是她的作风。
自此相忘于天涯也挺不错的。
方才走了两步,身后传来法显的声音,有一些急。
“施主要去何处?”
本来没打算告诉他的,又一想反正也不会再见了,说了也无妨。
花千遇头也不回的说:“宁州。”
法显看着她的背影,问:“宁州在极南之地,施主去那里做何事?”
她随意打发一句:“自有我的用意,法师就别问了。”
“寻宝吗?”
风中的声音有一丝低落寂寥。
花千遇顿了一下,不语。
法显眼里最后的一丝不确信也转为笃定,看来他未猜错,她确实是为了去寻找稀世珍宝。
从浮屠经到神灵珠她的目的一直都非常明确。
他不知她何为要找寻这些宝物,却也感觉的出来,除此之外她何事都不看在眼里。
初识时只觉她过于自我,无有敬畏,所做皆为自己,可深入接触后才觉,她根本没有融入这个世界。
无论何事,她的态度皆是冷眼旁观,像是看一则生动的故事,虽会被引动喜怒哀乐,贪嗔痴怨,却不会去介入。
永存于世界之外。
这种感觉犹如神佛俯瞰众生,不同的是,佛是慈悲,她则是无情。
那他在她心里又是什么呢。
人生中的一个过客,泛黄册籍中的一页篇章。
法显顿觉怅惘,有那么一瞬间,他认为她会人间蒸发,再也找不到。
霎时,痛楚和苦意一同袭上心头。
他垂下眼帘,压下喉间翻涌的血气。
花千遇望着前方,脑子里一团纷乱,心头的空落感愈重。
“我没有选择。”
这句话算是回答了,声音多少也是有些戚戚然的认命。
不管她是否愿意,她都必须要走下去,任何人都不能阻止她。
她走的决绝,没有丝毫留恋,走出一段距离身后还远远飘来法显的声音。
“世间万象都相依相存,一因即起,必有其果,施主日后莫要再随意取人性命了。”
“善恶到头终有报……”
往后的话再也听不到了,她越走越远,已经看不到人影了,法显还站在原地。
掐着佛珠的手颤晃不停。
看着她消失的方向,法显眸光黯然,许久未动,颀长的身影仿若凝固,满是落寞和凄清。
山路两旁是郁郁葱葱的青松树,穿过这条路,就彻底离开空海山了。
花千遇回头看一眼,已望不到天台寺门。
她按着胸口,扯起嘴角露出一个笑来,只是并不如想象中的洒脱,甚至有几分勉强。
抬步继续往前走,在这片青松树的尽头,有一个身形清癯的老和尚盘腿坐在岩石上。
双眉雪白,面容枯瘦,年岁约在七旬左右,手结法印搭在双膝,穿着一袭雪白的僧袍。
天台寺的老和尚。
花千遇瞥了他一眼,从头到脚看着都像是一个普通的和尚,周身的气度反倒是有那么一丝超然的意味。
她也没有在意,未有停留,便从他身旁饶过。
走到老和尚身前时,他突然间睁开了眼睛,双目炯然有神,睿智如常,隐隐转动着智慧的波光。
望上一眼,不由让人灵台一清,眼中所见的世界仿佛都有一瞬间的改变。
毫无疑问,这是一位得道高僧。
僧人开口说道:“施主,请留步。”
苍老的声音有一丝微哑,奇怪的竟让人产生心静的感觉。
花千遇停住脚步转头看他,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张口就来了一句:“谢谢,我不算命。”
她自认为语气还算恭敬,毕竟对方是一个高僧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缺的。
介于法显的缘故让她对和尚的印象有了改观,不再觉得他们全都是一群虚伪的秃驴。
僧人也未想到,她会如此之说。
毕竟寻常人的反应都是会询问是否有事。
她这一句话反倒出其不意。
僧人只是微微一笑:“老衲虽略通道家的卜术,却未钻研精深,岂敢给施主面相占卦妄断命数。”
闻言,花千遇呆了一下。
哦对,道士会算命,和尚不算命。
她打量着僧人,疑问:“法师所谓何事?”
僧人也不说为何叫住她,反而出言问道:“施主这是要离开天台寺。”
花千遇没说话,丢给他一个明知故问的眼神。
僧人解开法印,自岩石上下来,道:“施主若是走了,可知鉴真会受到何等责罚?”
听到鉴真这两个字时,她还有一种陌生感,然后立即想起来法显不就是鉴真。
花千遇微微皱眉,目光隐约有些不善。
法显破戒的事情应该还未传开,在天台寺内她没听到任何传闻。
她猜想应该是法显不想让她受累,等送走她之后才会去寺门内领罚的。
那这个老和尚又是怎知法显破戒要受罚呢?
花千遇再抬眼望过去时,眼底便多了猜疑和戒备。
此时的思绪全然被僧人的话所吸引,她也未想过一个问题,这个僧人又是怎知法显的法名的,毕竟一般都是称呼法号。
她的声音略略冷了几分:“法显和你说了什么?”
僧人摇头,但是不回答。
这种不确定让花千遇也拿不准,究竟是法显已告知他,但他不想说,还是未和他言明,他不知道。
在思索之际她,又听僧人道:“施主若是想要知道,回去看看便可知。”
花千遇弯唇笑了笑,眼底却倏地冷了下来,顿时也明白了这老和尚是来作何的。
“你拦住我,无非就是想让我回天台寺,故才将法显作为引我回去的理由。”
恐怕是她害法显破戒,所以也不能独善其身,这是来逼她回去的。
想到此处,眼底的狠色忽然就冒了出来。
察知到她身上冷厉的气息,僧人的神色依旧静和,一双无尘的眸子静静地望着她。
花千遇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
这双眼睛清亮到不像是一个将近七旬老人的眼,太过通透了,好似世间万物都会被他一眼看破。
莫名间就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心中所想皆被人看穿,对方却看破不说破,留有一线尊重。
于是收敛目光,也不敢太过放肆。
僧人笑道:“施主确实聪慧。”
闻言,花千遇恍神了一下,这夸赞人的言辞怎么听着似曾相识呢。
她也笑着,目含挑衅,语气可惜的说:“那你就失算了,区区一个法显还不足以让我回去。”
僧人神色不改,平静又温和的笑意一直都未从他眼底褪去过。
听她这么说,也未坚持一定要她返回天台寺,反而合十施了一礼转身就走了。
见他往天台寺的方向走去,花千遇一头雾水。
所以这老和尚是来干嘛的?
实在想不明白,摇散烦扰的思绪,正准备走人之际,远处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戒律院的人正在审问他。”
花千遇面色一沉,僵在原地。
万般思绪一涌而来,往日的种种闪过脑海,最后定格在法显送她来到寺门前的画面。
他的目光深刻到像是能将人给刻下来。
理智告诉她,此事和她无关往前走不要回头,可是身体却不受控制的往天台寺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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