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宁依依不舍地让人把裙子收起来,她吩咐说:“要放好啊,过几天我生日,我要穿给秀姐儿、慎姐儿她们看!”
秀姐儿、慎姐儿都是宁宁的手帕交,一个是国公府的大小姐,一个是郡王家的小县主。萧叡不拦着她交朋友,甚至还特地点了几家的小姑娘进宫陪她玩,宁宁偶尔也能出宫去好朋友家做客,但是都不准过夜,当天就得回来。
她每次出门都声势浩大,前拥后簇,麻烦得很,玩也玩不尽兴,她不怎么爱出门去,多是叫人进宫陪她玩,一道念书。
仿佛有几分世子给储君伴读的意味,只是换成了女子。萧叡倒不是没想过让世子给宁宁伴读,但是毕竟男女有别,他怕这从小男女在一起读书,宁宁小小年纪会被别人家的臭小子骗走。
他跟袖袖可不就是这样好上的吗?
宁宁解开头发,萧叡没再让人伺候,亲自拿梳子给她梳头,每天都梳满九十九下,祈福他的宁宁无病无灾,健康到老,活至九十九岁。
很多时候,这宫中的女人都比男人要活得久。
现在宁宁稍大了,不好睡一张床。
萧叡在寝殿里再摆了一张床,是怀袖以前睡过的,宁宁知道是她娘以前睡过的,也很喜欢。
哄宁宁睡着,萧叡又看了一会儿政务,才回里屋。
一看,宁宁睡觉不安分,又踢被子,睡得四仰八叉,萧叡觉得好笑,过去给她笼了笼被头。
宁宁翻了个身,呢喃道:“娘……”
萧叡手一僵,怔在原地。
他深吸一口气,将胸口的酸涩压下去,都多少年了,他还是一想起怀袖就觉得心头绞痛。
他在雾蒙蒙的灯光下端详宁宁的小脸蛋,越长大就和袖袖越相像。
应当早就看惯了才是,可他有时还是一看就想哭。
怀袖,怀袖。
他想揣在袖中的美人,却穿着嫁衣,死在了他的怀中。
他大概这辈子都忘不了了。
萧叡也去睡了。
睡着了好,睡着了,他就能在梦里去见袖袖了。
第93章
萧叡知道自己身处梦中, 起初怀袖刚没了的那会儿,他总会他弄错,不知自己是身在梦中, 抑或说……恨不得沉浸在梦中, 不愿醒来。
他想梦见怀袖,因为在梦里起码能见见她, 多快活, 可以抚慰痛苦, 又怕梦见,因为醒来之后会加倍的痛苦。
萧叡曾在书上读到过,异域有一种奇花,称阿芙蓉, 花姿美丽,炮制之后服用,可以体验神奇的幻境, 让人如登仙境, 欲仙欲死。只是会成瘾,之后若不再使用, 就会痛不欲生。
他觉得袖袖就是他的阿芙蓉,久而久之,心疼还成了他的痼疾,御医也找不出治疗方法,病因他自己心知肚明,就是因为怀袖之死,心因罢了,无药可医。
治不好便不治了,索性就这样三五不时地疼着吧。
起码在心疼的时候, 是在给他自己一个告诫,让他不会再一叶障目,重蹈覆辙。
现在他也不知道偶尔的心绞痛是身体在提醒自己不能忘了袖袖,还是因为袖袖才会犯心绞痛。这个出身卑微的女人用她的决绝的自尽彻底成了他插在他心口的一把刀,拔不出来,伤口也愈合不了。
五年下来,梦见的多了,他现在能知道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这梦中的时间和现实中不同,他可以优哉游哉地生活好久。
但是这次,他一有意识,却没看到身边的袖袖。
袖袖呢?
萧叡发现自己是在兵营。
怎么会梦见在兵营?他不免有些不高兴,袖袖又没有随他去兵营。
这个梦还不如不做。
但很快,他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梦见在兵营了,过几日将有一场大战,他身负重伤差点死了,而与此同时,在京城之中,怀袖怀了他的孩子,为了他,狠心打掉了孩子。
萧叡拉了副官过来,问了一句时日,闻言,快马加鞭赶回京城,应该还赶得急。
他心急如焚,赶紧派人过去,阻止怀袖打胎,想办法把怀袖从宫中运出来,送到他的身边。
萧叡恨不得自己策马回京,但是边城战事告急,他走不开,又因有了经验,这次虽也受伤,可不是危及性命的重伤。
他只因为伤口发炎,烧了两日,烧得迷迷糊糊,总觉得嗅到一股熟悉的馨香,他心有猜测地醒来,朦朦胧胧地看到怀袖在拧布巾给他敷额头,傻乎乎地心满意足地笑了。
怀袖没好气地说:“笑什么笑?差点死了不说,还把我从宫里掳出来,我好不容易才做到尚宫,这下全白费功夫了。”
又说:“……也没人在宫里给你盯情报了。还想当皇帝呢,没见过你这么蠢的人。”
萧叡紧抓着她的手腕不放,虚弱地说:“可是,要是我没把你掳走,你在宫里是不是打算把孩子打了?我听说你连药都买好了。”
怀袖沉默不语:“我在宫中,若是生了孩子,哪说得清?你要是死了,我才不给你生遗腹子,妨碍我以后出宫再嫁人。”
萧叡倒不生气,又笑了两下,不小心扯到肚子上的伤口,把自己给弄疼了。
怀袖又急又气:“你傻了吗?莫名其妙地笑。你还是快休息吧,烧还没褪呢。”
“放手啊,都病成这样了,手劲儿居然还这么大。你抓疼我了。”
萧叡稍微轻了点,却仍不肯放手,握着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畔。
说实话,怀袖的手不算太细嫩,梦里是没有感觉的,但他记得这个触感,她从小宫女一路做上来,从小干活,手心和手指上都有茧,虽然手指手型生得好看,却不像那些大家闺秀一样十指不沾阳春水般的柔腻纤葱,后来慢慢细腻了,是他用各种名贵的香膏给怀袖养出来的。
但他喜欢这个触感,心里反而觉得很踏实。
怀袖脸红了红:“你放开,被人看到了怎么办?”
萧叡不但不放,还亲她的手指:“被看到就看到呗,让他们知道你是我的女人。”
怀袖气闷地说:“我不是,我只是个小宫女……现在连宫女也不是了,只是个民女。”
萧叡却说:“不是民女,是我的妻子。”
怀袖怔了怔:“……您别说笑了。”
萧叡说:“我没说笑,袖袖,如今你腹中怀着我的孩儿,我的长子又岂能是庶子。”
怀袖又不高兴了,她脸色的笑意还未显露出来,脸色就冷了下去,淡淡地说:“您倒也不必因为介意嫡子庶子而娶我,您是第一次有孩子,所以舍不得,但还是狠狠心吧,不然以后我做了您的妻子,丢你的脸,你再后悔就来不及了。不如把孩子打了,对你我都好。”
说着,怀袖还用手指甲刻了他一下,他手心一疼,放开了手,怀袖转身就走。
萧叡心急如焚,不顾伤口,连忙要从床上爬起来追上去:“袖袖,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喜欢你喜欢得紧,才想娶你为妻。”
怀袖听见他说话,回头看一眼,真是疯子,雪白的绷带上都渗出鲜血了,她赶紧把萧叡按回去:“你疯了吗?”
萧叡:“若娶不到你为妻,我才是真要疯了。”
怀袖不信他:“……你不是心心念念要娶个贵女吗?身份低点你就不乐意,更何况是我呢,你又在骗我,我才不信。”
“是要我把心剜出来你才信吗?”萧叡着急地说,“我求求你了,你嫁给我好不好?”
怀袖坐在他的床边,半晌不说话,盯着他裂开流血的伤口位置,轻声说:“我叫大夫过来给你重新包扎。”
萧叡道:“你先听我说完好不好?”
怀袖说:“那你快说吧。”
萧叡说:“我以前是被蒙了心,我觉得自己出身低微,一心想要一个身份高贵的妻子,以为如此一来,就会让别人瞧得起自己。”
“但我的出身就摆在那,与我娶了怎样的妻子无关。我差点死了一场,现在只想随我心意,娶我最喜欢的小姑娘。”
“袖袖,做我的新娘子吧,我惦记你为了穿嫁衣的模样已经惦记了十年啦。”
怀袖耳垂都红透了:“你是不是觉得没有别的女人会陪你死,要拉我陪葬?你觉得我喜欢我,我会陪你死是吧?”
萧叡却说:“我哪舍得你死?若这次我夺嫡失败了。你不必管我,我会让人送你走,你去嫁人就是,找个真心待你的好男人,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我只是想与你做夫妻,已成了我的心障。”
他给怀袖恢复了本籍。
找皇兄帮忙,又求了父皇,终于迎娶了心爱的袖袖。
父皇轻蔑他,皇兄也觉得他傻,但他们可巴不得有个傻弟弟,少个人争权,多好。
成亲之后,怀袖随他住在苦寒的边城,但他们之间感情极好,他猎了一只白熊,给怀袖做垫子,又猎兔子,给他的长子做裘衣,好生可爱。
他勤政爱民,练兵秣马,怀袖生下孩子以后,组织城中的女子织布制药,爱民如子,将边城治理得井井有条,如他俩的世外桃源一般。
边城的百姓都十分爱戴这位王妃。
过了三年好时光。
这次却没白头偕老。
到政变时,他身在局中,亦不由己,派人将妻儿送走,独自被围困。
生死存亡关头,一支救兵赶来。
萧叡见到怀袖,苦笑:“你来做什么?不是说好了,我死了,你再嫁吗?你赶紧走,再晚,就得与我死在这里了。”
怀袖很有主母架势,她夷然不惧:“我这辈子就没有逃过,我可不记得我的七郎是这般胆小如鼠的人,你已经像个懦夫一样的等死了吗?”
“复哥儿我已经使人送去了安全的地方,会有人将他抚养长大。”
萧叡深吸一口气,他们的身旁是憧憧火光,他握住怀袖的手,道:“夫人责备的是,纵是要死也该死得像个大丈夫。”
火舌大作,将他俩湮灭,箭矢如雨般落下。
他提着剑,携着持弩的妻子,走向了火中。
然后萧叡醒了过来。
他怅然若失,这梦断断续续做了好多日,似完非完,不知接下去是否还有剧情,他是同怀袖殉情了呢?还是带着怀袖杀了出去?
谁知道呢?
他甚至有几分荒唐地觉得,若能跟怀袖像那样死在一块儿也不错。
今天是宁宁的生日,宁宁一早就起床闹腾了。
宁宁非常期待地问:“爹爹,爹爹,什么时辰给我放烟花啊?”
萧叡道:“天黑了就给你放,好不好?”
宁宁爱看烟花,每年生日萧叡都给她放烟花,和当年他给怀袖放的是同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