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叡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目光并未再落在她身上,就像她不存在一般,好似方才焦急的唤出怀袖的名字,只是因为看到意料之外的人而一时顺口而已。
萧叡笑着与顺王说话:“皇叔, 多年不见了。”
这不是前两个月才见过,这就成多年不见了?闻言,顺王颇感趣致,上回他就觉得怀袖与萧叡之间的关系不一般,眼底有几分谐噱笑意,便应了下来:“是,多年不见了。陛下比当年更加伟岸强健了。”
太皇太后也说:“你们是亲叔侄,合该亲近一下的。”
等她百年后,她的幼子还得仰仗新皇过活,要让萧叡记得尊重这位皇叔。
这三位皇族至亲貌合心离地谈议风生,仿如多亲密。
怀袖不动声色地退下,和其他慈宁宫的婢女一样侍立于旁。
见说得差不多了,萧叡才装成像是刚看到怀袖一样,漫不经心地问:“……祖母还有要交代怀袖办的事吗?朕还有事想找她办,原还想给您请安回去以后再叫她,现在却是正好,若无事,朕便把她带走了。”
太皇太后不疑有他,笑道:“就算怀袖能干,你也不能这样什么事儿都要她做呀,好好的大姑娘,被你拖到二十五了,还未成亲。”
这是什么意思?萧叡敏感地觉得心里不舒服,又想或许是他自己多心,回答:“便是在六局一司中,怀袖也顶能干,没她不行,前些日子她不是生病?朕从皇家围场回来,都不大适应,总觉得宫里有些混乱。”
萧叡虚伪地感慨:“若还能有像怀袖这样能干的女官就好了。”
怀袖心下无语,还得叩谢皇恩:“陛下谬赞。”
如此一番讨人,萧叡便顺利将怀袖自慈宁宫中捞出来。
怀袖静默恭敬地跟在他身后,萧叡后面缀着一串人,一路往小径走,渐入一片竹林,方才停下,转身盯着怀袖。
萧叡道:“退下。”
除怀袖以外的侍者便如潮水般无声地退去,守在小竹林的各处,以免有人唐突闯入。
萧叡三两步上前,抓住怀袖被顺王摸过的那只手,亲了一下她的手腕:“别的男人碰你,你也不知要抗拒一下?”
怀袖觉得这人简直无法理喻:“不过是把脉而已,张御医不也给我把脉吗?”
萧叡醋意熏然地道:“顺王又不是大夫,他是个道士,他能把个什么脉?这不一样。”
怀袖摇头:“那奴婢也拒绝不了,太皇太后与亲王要我做事,我怎么能不做?”
萧叡凝望她这幅恭敬而又叛逆的态度,心里就由不住地焦躁,紧紧抓着她的手腕,仿佛桎梏住她不准逃离一样,愈发用力,低头紧盯着他,寒声道:“那若太皇太后要你做顺王的侍妾,你也不拒绝吗?”
怀袖怔忡了下,回过神,毫无犹豫、斩钉截铁地道:“我不会答应。”
怀袖否定得太爽快了,反而让萧叡恍惚了一下,瞬间连日来的苦恼都云散烟消,身心舒畅,他非常满意怀袖的这个态度,高兴得忍不住嘴角上扬,眼眸骤然一亮,偏还要说反话:“怎么?你是嫌弃我皇叔老,不想与他做侍妾啊?”
怀袖又说:“奴婢哪能嫌弃顺王?奴婢并不觉得顺王陛下老,不过奴婢不想做人侍妾。陛下怎么会觉得奴婢会愿意?突然这么说,着实荒唐。”
问题被抛回萧叡身上,他却并不觉得怀袖不够恭敬,反而觉得甜蜜,袖袖这是恼火他质疑她不忠吧?萧叡连忙哄她:“是朕不好,袖袖别生气。朕是糊涂了,刚才见他摸你的手腕,朕就觉得扎眼。”
“上回太皇太后私下跟我提说,觉得你能请顺王下山,顺王似乎待你颇有好感。”
“你也听说过我皇叔那人,他不近女色,也不近男色。太皇太后病急乱投医,觉得他愿意与你说几句话,说不定就愿意让你生孩子。”
怀袖紧皱眉头,一脸明摆着的不乐意,连连摇头:“太皇太后从未与我说过。就算说了,我也不会愿意。”
这无疑是最表忠心的告白,萧叡一腔柔情无处发泄,忍不住低头柔软地轻啄一下她的嘴唇:“朕当时就与太皇太后说了,这得问过你的意见才行。再后来,宫中不是有人传我俩的关系。”
说到这个,萧叡就想起被怀袖当众辟谣的糗事,停顿了下,才说:“不知太皇太后是否起了疑心,之后再没与我提起过要你给顺王做侍妾这事……朕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歇了心思。”
怀袖确是第一次听说太皇太后竟起过这种念头,她觉得甚是荒谬。
这宫中,糟践奴才的主子本就不分男女,皇上是,太皇太后也是。人人都看她是个奴才,萧叡把她当取乐的玩物,而在太皇太后眼里,她又成了一个可以生孩子的物件。
谁人问过她愿不愿意?
大抵都觉得她必定是愿意的,她一个庶民,能允许她诞下王族子嗣,对她来说,便是莫大的恩赐。
任谁想,也不会认为她会拒绝,而是应当立即跪下,感恩戴德地接受这份赏赐。
这般一想,怀袖便忍不住笑起来,仰头望着他,仿佛深情几许:“怀袖不怕,怀袖知道陛下一定不会答应的。”
“怀袖不会做顺王的侍妾,也不会做郡王的侧妃,更不会做闵将军的妻子,怀袖这辈子,只想做陛下的尚宫。”
“做七郎的女官。”
怀袖鲜少与他说这样没羞没臊的情话。
不,这就是开天辟地的头一回。
萧叡竟然觉得比怀袖在他怀中娇柔吟哦更让他觉得情难自禁,满心蜜意柔情在澎湃涌涨,心都快被怀袖的目光被望得化了。
只被怀袖哄了一句,萧叡便连耳朵根都红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忘了自己是个皇帝,恨不得与怀袖山盟海誓,千言万语徘徊在胸口,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这时候反而不好意思轻薄怀袖,规规矩矩地握着她的手,红着脸说:“朕也只要怀袖你做朕的尚宫,朕在位一日,尚宫之位便不会许给旁人。”
怀袖被萧叡这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也搞得脸颊有点发烧,心下略有些不耐烦。
她心想,这狗皇帝要还要看她到何时?说得好似很深情一样。什么时候放我走?该不会还想在竹林里要她一起玩吧?
怀袖想了想,踮起脚,飞快地亲了他一下。
萧叡被亲得脸更红了,魂不守舍。
怀袖跟哄狗儿一样地说:“七郎,我真的还有公事要办,太皇太后的千秋宴不容闪失,等千秋宴办完,我俩都得空了,你再悄悄来找我。”
怀袖又踮脚,靠过去,热息拂在他的耳朵,轻声说:“到时我再好好陪你,你想怎样都行,你不是要我与你生个小公主吗?便有空陪你造个小公主了。”
萧叡心都被她给呵酥了,心痒难耐。
却没得法,只能放怀袖离开。
萧叡依依不舍地看着怀袖离开。
萧叡莫名地期待着她会停下来,转身看一眼自己,却没等到。
怀袖没有回头,在这萧瑟的竹林之中,如一抹安静的烟紫,拐了个弯,便消失在他的视野之中。再看不见了。
萧叡也拔脚离开,去往另个方向。
走出这片竹林,他还是皇上,怀袖也只是女官。
无人知晓他们曾躲在里头拉着手,偷偷讲情话。
萧叡一想到怀袖说要给他生小公主就万分期待。
如果真有了,他便闭眼昏庸一会吧,以诞下他第一个子嗣之功劳,到时封怀袖一个皇贵妃,绝不为过。
皇贵妃仅在皇后之下,对一个农户女出身的平民女子算得上是一步登天了。
那边。
慈宁宫中。
太皇太后正拉了顺王,私下问他:“你觉得怀袖如何?”
顺王不解:“什么如何?挺年轻的尚宫。”
太皇太后却道:“你这孩子……我是问你,你瞧不瞧得上怀袖?可愿让她伺候你?不用她上山,到时在山脚下弄个庄子,你若是有兴趣就下山找她。你都这个年纪了,别和我说什么傻话,必须要个孩子,等有了,我就不催你了。”
顺王啧啧几声,很不孝顺地道:“我就知道您会催我生孩子,果然说了,这便是我不想下山的原因了。真是扫兴。”
太皇太后拍了他一下:“怎么和你娘亲说话的?”
顺王立即吊儿郎当地摆出道士的架势:“我是出家人,已脱离凡尘,不想要孩子。我跟尚宫娘子说话,也只是觉得她有点有趣罢了。觉得她有趣,就要跟她生孩子吗?可怕,可怕。”
更何况,方才他给尚宫娘子号脉,还发现一件事——
极难察觉,也可能是他弄错了,他怎么觉得怀袖那脉象,像是曾经有过身孕,却落了胎儿,乃至身体有损。
怀袖可是一个未出嫁的大姑娘。
不过未出嫁倒不是不能怀孕,他道观里有个小道童的娘亲就是一个没出阁的姑娘,一被生下来,就被送到了他们道观山脚下。
太皇太后心累,可这些年,顺王也没觉得几个女人有趣过。
顺王又说:“娘你就别东想西想了,一切顺其自然便好。再说,怀袖可是皇上的心头好,我看啊,没人能从他手里抢人。”
这时,有人来禀,说是尚宫遣人送了件东西给顺王。
他接过来一看,是先前他借给怀袖看的那本书。
顺王把书一卷,塞进袖子里。
他莫名地想起一个很平常的画面,那时还在山上,怀袖一个人坐在水潭边钓鱼,钓到一条大鱼,她一个人拽不上来,也不要人帮,差点被鱼给拉得掉进水里。
这是个很独的女人。
他从未见过这样孤傲的女人,这世上的女人他自问也见过不少,在这其中,怀袖也算是稀奇之人。她的表面看上去有多温柔包容,内心就有多冰冷封闭,她不想与人扯上关系,身处红尘之中,却不想沾上一粒红尘。有趣。有趣。
定然还有好戏可看。
顺王拜见过母亲,出宫,在顺王府歇了一夜,第二天天未亮就起床进宫。
太皇太后八十岁寿辰办得极为隆重,宫中将连开三天宴席,有歌舞,有唱戏,有杂耍,这几日夜里还要放烟花,天潢贵胄、肱骨大臣才有资格来为太皇太后祝寿。
一切策划得井井有条。
他没有再见到尚宫怀袖,心想,大概怀袖现在正在尚宫局统筹全局吧,这么多人与事,能管理得当可不容易。
寿宴的第二天,顺王觉得已经祝过母亲生辰,他已经完成义务,可以回山上去了。
皇上却不放行。
准确地说,是封了城,说是因为太皇太后寿辰,为安全起见,封城七日,不允进出。
顺王进宫时又听说,尚宫因公务太过繁重,竟然第一日就累病了。
暂且养病,闭门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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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中绽放着绚烂的烟火。
啪嚓。啪嚓。
萧叡以醉酒为名义,勉强应付了宴席,一离开,他便不用再强颜欢笑。他径直去到怀袖的院中,走到门口,他平静而冰冷地道:“滚,都给朕滚。”
众侍从不敢再跟上前。
萧叡颓丧地在书案旁的椅子上坐下,没点灯,独自坐在黑暗之中。
屋里了无人气,冷冷清清。
桌上是他从怀袖屋子里找出的两张图纸,或许是怀袖逃跑时太匆忙忘带的,绘制着京城每一条街巷,和京城附近的地理地图。
他查了一日,只查到昨天有个拿着“瑶蕊”牌子的宫女得尚宫之命要出宫办事,可笑的是,这假宫牌还是秋狝时,她说想扮作个小侍女一道去,才特意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