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旻没有说话。
移宫案后,两个人共度危机,迅速交心,西旻的聪敏让辛襄对这位小妻子很难不刮目相看,加上新婚燕尔,自然更显信任。
“依你看,陛下是什么心思?”
西旻轻轻笑了,恭维道,“父子同心,陛下的心思就是夫君的心思。”
这种话,辛襄听听就过了,他仰起脖子摊开手臂,方便西旻给他正冠,“主战派现在就做着他们春秋大梦,以为渝都受瘟疫重创,他们一定所当者破,克灭渝都,明日就能饮马宣余水。”
西旻抬着眼为他收紧冠节:“朝上的十之七八都是主战派。”
“那你看我有胜算吗?”
辛襄垂下头,以他的角度能看到这个小女子的浓密深黑的眼睫,“同一个招数用的太多,陛下也会看出端倪的罢,他还能这么纵容我保阿鸾嚒?”
“夫君。”西旻倏地抬眼,一语中的,“你太执着一人一地了。”
“眼光稍稍展开些,东南两朝虽是对峙,但天衍从名义上从未有一天产生过实质的分裂,陛下与含章太子都坚持是先帝的正统——至少眼下的局面,陛下的大业与含章太子的停战书并不冲突,既然不冲突,这些都是你回旋的余地。”
辛襄抬起她的下巴,在她的眼睛里找到支持:“你觉得他会同意暂时休战?”
西旻手上不停,揽住他的腰,一节一节为他勒上玉带:“夫君准备严密,当然会力压众意,占据上风,但您若想最后得到陛下的支持……妾倒有一个小计策。”
辛襄:“什么?”
腰带“啪”地轻轻合上,西旻郑重道:“换个称呼罢——你该喊他一声’父王’了。”
·
渝都,中山城,小院。
上一次申睦与邹吾见面,还是凌晨巨灵宫的密阁之中,二人目光稍有对视,又立刻转开。这一次,两个人主宾倒置,彼此都是冷着脸,谁也没刻意做出寒暄的模样。
帷幔被层层撂开,辛鸾还在睡,少年娇小单薄的身体陷在柔软的妃红色中,整张脸睡得红扑扑的,像小女孩坨红的脸颊。
内室到底不方便深谈,申睦探望过辛鸾,当即主动要求出去。
“南君的回防倒是突然。”邹吾随口道。
申睦:“内子来信,说渝都瘟疫,叫我回来。”
邹吾的眼皮倏地一抬:“一起叫回来的还有五万南境军。”
申睦:“钧台宫之外也有五百赤炎。”
邹吾眉目轻轻一动,没有说话。
小院内已经被清空,两个人在整理好的矮案上相对安坐。
申睦:“殿下为何不肯住钧台宫呢?那里宽敞,人手也更方便照顾。”
茶水开了,咕噜噜地冒着热气,邹吾提壶擎杯:“实不相瞒,上个月二十八日,殿下被人投毒,这个月二十二日,也就是昨天,安住钧台宫的申良弼被人偷天换日。殿下不是不住,是不敢住。”
申睦嘴角轻轻提了一下,“是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
邹吾不轻不重地回敬,“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申睦:“那武烈侯想要什么?本君能做的,可以帮手。”
“申不亥。”
邹吾“嗑”地一声,杯盏落在申睦面前,“我要他死。”
申睦一笑,接什么放什么:“他是我南境右相。”
邹吾:“贪渎瞒报,携眷外逃,煽众逼宫,这些每一件都在明面上。”
申睦:“好,若殿下执意如此,我没有异议。”
邹吾:“殿下失血过多,暂不能临朝。这需要南君您下令,大义灭亲。”
申睦:“他是我叔公。”
邹吾毫不理会:“申良弼供述糜太医有钧台宫内线,钧台宫的女官们现在都还在,那我与殿下就查查看,到底是谁这么手眼通天,一个太医居然可以把手伸进巨灵宫。”
申睦似是而非地回应,“右相之位不能空悬,如今瘟疫乱局更不能乱,需要一个人来扛鼎指挥。”
“呵……”
这一次,邹吾忽然轻笑一声,把小铁皮壶放回小炉上,“我以为你们感情很好。”
“十多年了,再好也厌倦了。”
申睦不以为意,说着往屋里看了一眼,略抬高了声音,“本君知道你们新婚燕尔,不过凡事还是要多为自己考虑一些,以你的能力魄力,一方诸侯绰绰有余,实在不该受困于咫尺院宇,只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多谢赠言。那其他的我看就改日再议罢,阿鸾怎么中毒,申良弼怎么被救,巢瑞将军应该很快就查得清楚。”
申睦沉默了。
邹吾静静地看着他,他在赌,他赌申睦在虚张声势,赌申睦一定会保向繇。
果然,申睦妥协了:“总指挥权不变,殿下这七日辛劳不能白费。不过你们也需要朝廷的人手罢,那么多的物资,你们可办不来,朝廷大员们我可以动员,但你要把他们的子女都放出来。”
“这个没问题。”
邹吾略一沉吟,沉静的眼睛颇显诚意,“五百赤炎也会撤下钧台宫,拱卫这个小院,不过南君的五万人马在山趾实在也是耽误货船卸运物资,还请向后退出十里。”
他主动提出让申睦宽心不少:“南境的人马今日就可以退,申不亥的斩立决,一个时辰内即下。”
“好。”
邹吾以茶代酒,与他对了一杯,“钧台宫的女官们,我会安排人尽数送回巨灵宫西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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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二日,酉时末,宣余门之乱。
渝都在几方势力煽动下以下克上,席千余人之怒逼宫解封,局面危如累卵,一触即溃,含章太子起于为难,挽狂澜于既倒,弥危散众。随即,申不亥落败,含章太子负伤,武烈侯邹吾、赤炎彻侯巢瑞迅速控制大局,稳住渝都整个局面。
五月二十三日,深夜子时,即宣余门之乱两个时辰后,墨麒麟携五万南境军归渝。
渝都之外,南境军列兵五万,虎视眈眈。武烈侯间不及谋,迅速部署渝都兵防,带兵入均台宫,统调赤炎、武道衙门、东宫卫三军将渝都下山城、中山城、巨灵宫东侧全权控制。
短短三个时辰,渝都高层间的信任降到冰点,战争阴云密布,瞬息间即可发难。
五月二十三日,上午巳时末,即同天五个时辰后,应武烈侯之邀,南君孤身赴约,于中山城与邹吾进行秘密谈判。
渝都的五月六月的风雨晴晦,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尽在这不到两刻钟的会谈里。
向繇暗中走尽险招,却几乎将整个渝都朝廷输掉,申睦捡起他半盘落索的黑子,挟自己南境十数年之威权,与武烈侯重新博弈。
没有人想鱼死网破,两方不断抛出条件和虚假的底线,反复施压对方让步,为己方谋得最大利益,最终两人在申不亥的处置上艰难地维持住了平衡,将恶化到了极点的关系共同往回拉了一步。
五月二十四日,东境传来难得的好消息,应含章太子停战之邀,垚关良成业退兵三百里,南境外部危机解除。
公子襄夫妇其中的运筹帷幄,南境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了,但尖锐对立的东南两朝于此转折,天衍除了东境、北境外,四方来援,全面补给封锁的渝都城,历经整整八天封锁之后,满目疮痍、满心惊恐的渝都终于平稳渡过了它最危险的混乱期,开始了它的按部就班,井井有条。
其实包括申睦、邹吾、巢瑞在内,他们也不知道如今的秩序会维持多久,这个暂时的规则又是否牢固,风云突变的时代,纵然他们不是背信弃义之人,但也总会被各方势力掣肘,能做的只是维持住暂时的平稳。
风过无痕,雨过无声,一切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又好像已经改换了天地——
清晨,晨露新结,草叶上摇摇欲坠。
小卓脖子上套着个巨大的板车,飞速地奔跑着,到一户人家门前就是一停,回头咬一兜青菜猪肉用力地甩头一撇,扔进墙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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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不保护他们,两个时辰轮一次班,若是吃饭都是在医署里,不就相当于要摘下面巾吃饭么?那还是会传人的,我的意见是还是去一个固定的干净的起居地方吧。”
“对,这些人一定要严格防护,冲锋在前的人,绝不能因为我们防护不周再倒下了。”
小院里,官员们一人领一个蒲团,压着声音跟邹吾说他们针对医护防疫的措施。
邹吾垂着眼睛,一边听他们说,一边看着他们折子,一目十行。
渝都并不乏有能力有干劲的年轻人,申睦一声令下,全体官僚再无顾忌,开始全心全意地配合于他,像是这种为了保护医护,利用起医署就近的空置小楼,每一层都加强人员保护、主要配合大夫们更换衣服、用餐休息,看着用心又用脑。
“咄咄咄……”
内室里传来低微几不可闻的声响,离着矮案最近的官员一肚子话还待欲说,邹吾却倏地敏锐抬头,目光发亮,一手压住他的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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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婆!说了不要出来啊,你干嘛啊?”
卓吾咬着麻绳原本正要奔向下一家,谁知上一个弹指他刚把蔬菜和肉扔进门,下一个弹指,门就咄咄几声地响了,一个头发灰白的阿婆颤巍巍地探出头来。
这一代都是蛇教的狂热信徒,年纪越大脑子就越不好就越虔诚就越容易得病,这一片也是也是他哥在二十二日后严格限制出行的一区,卓吾看到有人探头就发憷。
“是菜又不合心意了?还是米不够了?还是我摔坏了?”卓吾苦着脸,往后甩了一脑袋,“这里有好的,您老要是不满意自己过来挑。”
“不,是……”老阿婆显然说话跟不上小卓。
小卓露出苦恼样子,开始从褡裢里掏纸和笔,“那你说缺什么,我记,晚点给您送。”他现在被各路人马磋磨得识了好多字,写起来再不会因为“瓷器棉纱”卡壳了。
阿婆说不清楚,打开半扇门扉,干瘪的手从后拉了拉,拖出一小袋棉纱,谨慎地丢在卓吾的脚边——
小卓愣了一下。
“我只有十五……”阿婆两个食指交叉比在眼前,吃力地咬字,“……件,纺得慢,我看大夫……都带,你们愿意……收下,送去吗?”
阿婆瞧着年纪大概有七旬了,神色间露出孩子般的无措,说这话的时候,她似乎害怕数目太少,害怕卓吾不愿意接收嫌弃麻烦,很不好意思地躲开目光,几乎小心翼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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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一声响!
邹吾弄翻矮案上一摞折子,仿佛是被火焰烫到般,跳踉着站了起来,千言万语卡在喉咙里,一句说不出来,只有喉结狠狠地跟着滚动两下——
以沉稳闻名的武烈王,人前还未有如此失态过,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官员自然被他吓了一跳,各自手忙脚乱地去扶那摇摇欲坠的卷轴,忙中不乱还不忘回过头去——
“额……”
忽然被数道目光共同扫射,刚睡醒的辛鸾猝不及防地后退了一小步。
“怎……怎么出来了?”邹吾声音沙哑,收敛克制着,找到自己的声音。
不穿太子朝服的辛鸾披散着头发,就只是最普通的十六岁少年,他穿着湘妃色的长衫亵衣,外面披着明显不属于他的外衣,两条细细直直的小腿裸露着,赤脚踩在地上,那股极纯情的漂亮,一时让人的目光在他和邹吾的身上打转,想得非非。
辛鸾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邹吾一眼,苍白的脸一时间竟然被激得透出绯红,下意识地收紧衣襟,然后深吸了口气,强作无事地朝官员们颔首,“你们继续。孤,孤只是渴了……出来找水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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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五日,渝都一切开始向好。
当日,含章太子苏醒。山趾新医署落成,千余瘟疫病人得到收治。下山城壬区百姓自报奋勇,全体青壮男女写下请愿书,主动协助下山城医署等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