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淮之忍不住摇头失笑,“这也太过了些。”
进了正屋,顾毓等人都已到齐了,顾凝之见了顾淮之眼前便是一亮,挣脱了乳母的怀抱,跌跌撞撞地往顾淮之怀里扑,口中还含混不清地说道:“庆……哥哥……生辰。”
陈氏也笑开了,捂嘴乐道:“瞧瞧,这可真跟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似的,见了哥哥,连娘都不要了。淮儿今日可是寿星,赶紧入座!”
顾淮之弯身搂了顾凝之,小胖子仰头对他笑出一口米粒小牙,还美滋滋地指着牙齿傻乐,“刷牙,牙白白。”
顾淮之捏了捏小胖子的肥脸蛋儿,牵着他坐到自己身边,此时王氏挺着大肚子在敏姑的搀扶下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婢女双手托着食盒,顾淮之正欲起身,王氏已经走到他身边,让人把食盒中的碗筷端出来,对着顾淮之笑道:“今日是你生辰,娘亲自下厨为你做了一碗长寿面,你且尝尝,味道如何。”
“哎哟,大嫂这份拳拳爱子之心,这面必然是世上难寻之奇珍!”
“什么话经弟妹的口说出,那就跟配了雅乐似的,特别中听!”王氏笑看陈氏一眼,低头又取出一个小碗放到顾凝之面前,柔声道,“凝儿的周岁,咱们尚在赶回虞川的途中,不曾大办,委实委屈了凝儿。我今日也给凝儿做了一碗长寿面,还望弟妹莫要嫌弃。”
陈氏满脸都是笑,“大嫂心里惦记着凝儿,我这个当娘的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弃?凝儿,快谢过你大伯娘。”
顾毓则笑着看向顾淮之,“淮儿生辰,我同你二婶备了些许薄礼,待会儿一并送到你院子里去。”
“还有我!我也准备了不少好东西,都给你!你前些日子不是还发愁养部曲颇费银钱吗,小叔这回给你备的礼可足足的,保准你继续再养五百个都不用愁!”顾玦一开口,顾淮之就觉得一股壕气扑面而来,正要谢过顾玦,却又见他把目光移到了顾玄身上,用一种颇为欠揍的口气挤兑他亲爹,“我这个当叔叔的最是心疼侄儿,可不像那些当人祖父的,抠门儿得很!”
顾淮之生怕他生日这天顾玦再挨一顿胖揍,赶紧开口调节气氛,“看来小叔颇有家底啊,这回我可占大便宜了!”
顾玦给了顾玄一个挑衅的眼神,下巴一扬,“那可不是,这下知道,还是小叔最疼你了吧!”
“嘿,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你把我这个亲爹置于何处?”
顾毓的座位在顾玦旁边,不动声色地踩了顾玦一脚,示意他闭嘴。
两位哥哥一同出手,顾玦果断闭嘴。
顾淮之这才松了口气,安心吃面。心说自己过个生日容易么,还得时刻担心旁人父子相残,真是太难了。
好在晌午之时,门房传来了一个好消息,说是有一白衣大夫,自称宋璟,前来谢丞相当日援手之恩。
顾淮之一听就来了精神,这位可是真正的医者仁心,为了救人而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的圣明之人,他既然登门,岂有让他白走一趟之理?最好将他留下才是大善!
顾玄一眼便看出顾淮之的所思所想,捋须一笑:“此人心怀苍生,怕是不会轻易留在庄园之中。”
“此等人物,世间少有。圣人云见贤思齐,即便阿公留不下他,能与这等圣明之人坐而论道,亦能有所得。”
“草民惭愧,不敢当大公子‘圣明’之赞。”
未见其人已先闻其声,而后,一身粗布麻衣的宋璟在门房的引领下踏进屋内,对着顾玄深深一揖,“草民特此前来谢过丞相当日援手之情,府上两位义士也一并同草民回来,安然无恙。丞相高义,兖州流民感恩在心。”
顾玄赶忙起身将人扶起,低叹道:“君此言,羞煞老夫也。老夫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又不曾如君一般亲至兖州为民解忧,何以能得兖州百姓感恩?况且老夫当日为相之时,不曾解得兖州困境,本就是我之过。老夫惭愧啊!”
“丞相言重了。若非丞相辞官相逼,那杀民贼子李吉非但不会获罪,还将加封爵位。丞相所作所为,百姓们心中自有一番论断,又何谈此事乃丞相之过?”
顾淮之更关心另一个问题,插嘴问道:“先生既已归来,不知兖州百姓今下如何?”
“大公子放心,丞相当日所赠药材丰厚,又有银钱,兖州百姓凡有病者皆已痊愈。加上朝中另派能人前去安抚百姓,如今兖州已经平定了大半,叛军已然不成气候。”
顾淮之登时喜道:“先生带来的好消息,能算是我今日收到的最好的生辰贺礼了!”
“原来今日是大公子生辰,只可惜宋某身无长物,不能为公子献礼了。”
“先生说的哪里话。”顾淮之起身对着宋璟深深一礼,郑重道,“先生之义,淮之深感佩服,只盼能与先生这等有识之士朝夕相对以明自身,怎敢向先生索取贺礼?只是方才淮之所言,句句肺腑,先生若能留下,府中一应药田医书皆任先生使用。”
要招揽人才,高待遇是基础,还要能搔到对方痒处。顾淮之深谙其道,宋璟这等能人,不重钱财,而重技能。顾氏历代先祖所收藏下来的医书,便是吸引他的最佳法宝。
果不其然,宋璟脸上露出了犹豫之色,思忖片刻对着顾淮之郑重弯腰,恭敬道:“顾氏世家高门,往来无不是著姓大望之辈。宋某不过是一卑贱小民,既非世家子,又无官职在身,甚至不曾习过先贤著作,只是一区区游医,公子竟然能以士待我,宋某不胜感激,愿为公子效犬马之力。”
“先生快请起,我这就命人收拾好居所,恭迎先生入住。”
“宋某一路急行,尚未收拾好行李,还请公子稍待两日,宋某收拾妥当后,再来拜见公子。”
说完,宋璟又转头看向顾玄,慨然叹道:“虞川顾氏不愧为千年世家,丞相仁义心正,乃国之重士。大公子虽年幼,却气度不凡,有先贤遗风。君得此孙,顾氏百年无忧!”
顾玄笑而不语,目送宋璟离去。
直到看不见宋璟的背影,顾玄这才笑问顾淮之:“庄园中亦有不少医者,你怎么如此看重这人?”
“庄园中的医者,心志皆不及此人。阿公不是也有意招揽他吗?”
“是啊,只可惜人家越过了我这个前任丞相,看中了你这个四岁小儿。真是老了老了,不中用咯。”顾玄大笑。
虽是略带埋怨的话,顾玄却是满面笑容,而后问顾淮之,“你可知,此人为何愿意为你效力?”
“因为我用士礼待他?”
“正是。此人胸襟宽广,当得此礼。”顾玄摸了摸顾淮之的头,沉声道,“只是淮儿你且记住了,顾氏子骨头硬,不可轻易折腰!这腰,折多了,也就失了分量。”
“孙儿谨记。”
顾玄点头,接着问道:“说吧,你给自己招了个大夫,意欲何为?”
“阿公可是忘了,您给了我五十部曲。这些部曲,既是民,亦是兵。我既然收了他们,自然不能把他们全都当佃户来用。”
“你欲练兵?”
“正是。不只是我,整个庄子都应练兵。”顾淮之点头,“阿公既已得出兴朝只不过能再撑十年之判,为何不早做打算?他日刀兵一起,什么都是虚的,只有兵和粮,才是最实在的,为何不练?此外,战事一起,医者何其要紧,如今碰上能医,岂能不赶紧招揽?”
顾玄忍不住大笑,“你这都是怎么琢磨出来的?练兵?你可知,朝中素来重文轻武,贵士人而贱武卒。你若沉迷武事,怕是要遭人非议。如何,你还要如此做吗?”
“这又何妨?真到那一日,想来非议我之人,都已沦为丧家之犬,甚至是,身首异处,成为他人的刀下亡魂。”
第13章 新生
因着马上就是农忙之时,练兵之事也只能暂且搁置。顾淮之素来有耐心,事情的轻重缓急他自是心中有数。好在顾玄并不反对他练兵的想法,虽然也未明言赞成,顾淮之便当他是默认了。
宋璟倒是守信,三天后便收拾了行囊前来拜见顾淮之。
顾淮之以客卿待他,按之前承诺过的,顾氏藏书中的医书任由宋璟观阅,并允许他抄录下来。
宋璟自是喜不自胜,对着顾淮之长揖不起,感激之情溢于言表,眼中更是泪光莹莹,半晌才梳理好了情绪,对顾淮之感叹道:“大公子如此慷慨,宋璟无以为谢。宋璟身无长物,唯有一身医术还算精湛。若是大公子不嫌弃,今后府上但有寻医问药之事,宋璟愿尽绵薄之力。”
顾淮之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却还是有意试探,“若是让先生为奴婢部曲诊治,先生也愿意吗?”
不是顾淮之小人之心,而是这时候的人臭毛病多得很。就拿顾氏庄园里养的一些医者来说吧,医术倒也还行,但一个个的都傲气得很,大部分只肯为顾氏族人看病诊脉,至于佃户和奴婢部曲等人,若是在主子面前有头有脸的人物倒好,还能请得动他们。可若是混得太差生在底层的,你叫人家过去治病,人家反而觉得你看不起他们,以卑贱之人来侮辱他们。
现如今奴婢同牲畜,在一些人的眼里,让他们这些神医跑去给这些微贱之人治病,那就是杀鸡用牛刀,心里能痛快么?
把人招来了,后续的工作职位可得说清楚,免得谈崩了。顾淮之可是打算让宋璟长期医治部曲,自然得事先说明。
宋璟自己就是行医的,当然也知道某些大夫的臭毛病,一听顾淮之这话就笑了,乐道:“宋某心中,只有病患,并无贵贱。若宋某真有此心,当初也不必孤身前往兖州了。”
“先生莫怪,是淮之失礼了。”顾淮之顺势开口,“我听闻,医者的医术,都是在一次又一次的诊治病患中锤炼出来的。若是先生在庄园中一直只顾看书而不亲自诊脉,怕是浪费了先生这一身好医术。是以我便想着,凡是我名下仆役部曲,若有不适,皆由先生诊治,让先生多多练手,免得手生,先生意下如何?当然,诊金全都由我来付,绝不会亏了先生。”
宋璟摇头失笑:“我是大夫,治病救人乃是本分。府上但凡有人不适,不论身份贵贱,只管来找我便是!至于诊金……大公子不要再提,你让人送来的那些医书,可抵万金,凡从医者,无不心向往之。得公子如此厚礼,我哪还有脸问公子索要诊金呐?”
顾淮之心说一码归一码,该发的工资还是得发,正要开口再劝一劝,宋璟已经自发转移话题,“我听闻,令堂怀有身孕将要临盆,我虽不才,对妇人安胎之法也有几分心得,若是大公子信得过我,不如让我为令堂请平安脉?”
“你不会也一请脉就给下一堆安胎药吧?”对于这事儿顾淮之也很头疼,他本事再大,上辈子也是个单身狗,哪里知道孕期的注意事项。但他知道,药不能乱吃,尤其是孕妇,更不能随便乱吃药。只是现如今大夫就是这样,王氏若是哪里不爽利,先来一碗安胎药。
顾淮之每回都看得心惊胆战,虽说以往都是这么干的,但是有限的医学常识还是让顾淮之为此感到后怕。
宋璟听闻又是一笑,摇头道:“我诊脉,和旁人不同。能不开药方,便不开药方。所谓是药三分毒,这药啊,能不吃便不吃。依我之见,平日注重调养,多食一些补身之果蔬菜肴,更好。”
这不就是以后推崇的药补不如食补吗?顾淮之眼睛一亮,听起来就靠谱!
于是,宋璟就在顾淮之的大力推崇下成了为王氏请平安脉的大夫。
宋璟的确医术高超,非但精心为王氏定了食补菜方,还给了许多在顾淮之看来比较科学的意见。比如说可适当走动走动,锻炼产妇体力,以免生产之时乏力以致生出凶险。
更让顾淮之惊艳的是,宋璟竟然还察觉到了产妇产后抑郁的问题,并私下提醒顾淮之,“妇人怀孕生子极为不易,心情也善变易焦躁。便是顺利诞下麟儿,照顾不贴心,也易心气沉郁。我行医多年,诊治过的病患中,不乏有妇人产后心绪不佳,以致积郁在心憋出心病者。待夫人产后,公子还得好生照看。”
这一席话,彻底让顾淮之肯定了宋璟的医术水平,自是欣然照办。
八月初一,王氏清早便开始发动,直到黄昏之时,才顺利诞下一子。
顾淮之对这个新出生的弟弟还是非常有爱的,在门外等了大半天就想第一时间见见这个小家伙。顾琉已经大步向前将小家伙抱在怀里,见顾淮之还仰着头眼巴巴地看着,顾琉不由一笑,低身把小家伙递在顾淮之面前,口中还笑道:“淮儿你看,你阿弟同你生得多像,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俊!你们兄弟两也真会挑日子,一个初一,一个十五,都是好日子。”
添丁进口,顾玄脸上也满是喜色,慈爱地看着这孩子,点头笑道:“一母同胞的兄弟自然生得像。”
顾毓和顾玦也频频点头,只有顾淮之惊呆了。
顾淮之上辈子单身狗一条,发小们也没一个结婚生孩子的。这辈子刚穿过来的时候身子不大好,顾凝之出生的时候他也没第一时间去看,直到满月酒上才见到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团子。导致在顾淮之的印象中,小婴儿都是白白胖胖的可爱萌物。
然而眼前这个小家伙,哪里跟可爱搭得上边?尖嘴猴腮,皮肤红皱皱的,眼睛还只有一条缝,丑不拉几的,这还叫生得俊?
顾淮之不由大惊失色,指着襁褓中正在哇哇大哭的小婴儿脱口问道:“什么?我以前也这么丑?”
“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生了三个儿子的徐氏最有经验,点了点顾淮之的额头笑着解释道,“小孩子刚出生都这样,养上一段时日,褪了红,自然就是白白胖胖的小婴儿了。”
顾淮之怀疑地看了哭声更响亮的小家伙一眼,忽而叹了口气道:“算了,丑点就丑点吧。反正咱们这样的人家,也不用为外貌发愁。”
顾玦等人简直要笑翻,只有顾琉怀里的小家伙好像感受到了来自亲哥的嫌弃,哭得更加撕心裂肺,脖子和脸都涨得通红。
顾淮之是胎穿,从来就没闹腾过,顾琉当年初当爹,很是顺心,自觉颇有照顾婴儿的经验。结果小家伙这么大哭,顾琉便有点招架不住,只能让乳娘抱回屋仔细哄哄。
小家伙的名字,顾玄已经早早定下,取了一个洄字,名为洄之。
洄,逆流而上。期盼顾氏在如今这逆流之中,能再有蒸蒸而上那一日。
顾淮之听从了宋璟的提醒,十分关注王氏的心理状态。每天雷打不动地跑去同王氏说话,他不仅自己去,还把顾琉也拖上。王氏月子中本来不应见人,结果被顾淮之一闹,倒是同往日无二。
夫君体贴长子懂事,小儿子虽然吵闹了些,也有乳娘婢女精心照料,加上婆母从不插手儿子后院之事,王氏这个月子坐的十分舒心。出了月子后更是气色极佳,完全不没有刚生了孩子的狼狈之态。
顾洄之小朋友果然让顾淮之刮目相看,一个月下来,变化堪称整容。原先还泛红的皮肤早就变得如白玉一般,一双眼睛又黑又亮,脾气更是好了许多,见谁都是一张笑脸,任谁见了都喜欢。
顾淮之每次看到小家伙都想戳戳他鼓鼓囊囊的婴儿肥,却总被奶娘制止,说是婴儿的脸不能戳,戳了容易流口水。没办法,顾淮之只能强忍着自己蠢蠢欲动的手,然后在小胖子顾凝之跑来看弟弟时多捏他几回过过手瘾。
王氏既然已经出了月子,接下来自然是顾洄之的满月宴。
这可是顾玄等人回虞川后要办的第一场宴会,自然极为隆重。
顾氏族内如何重视暂且不提,整个宁州得了消息的人家,自忖有点名望的,不管收没收到贺帖,都提前给顾家下了拜帖,备上厚礼往虞川而来。
顾琉桌上的帖子堆积如山,看的顾淮之头大不已。
顾玄那儿却收到了另一份贺帖,来自虞川郡太守,说是那日也会来喝杯满月酒。
顾淮之一眼就瞅见了落款上的林字,不由挑眉,“太守姓林?亳阳林氏之人?”
顾玄点头,“正是。此人乃林氏旁支,之前一直遍游山川,这几日才回太守府。听闻你爹喜得麟儿,便下了拜帖言明要亲自登门道贺。”
“等等,这段时间正是农忙的紧要关头。他乃一郡之守,不在虞川好好管理秋收之事,反而到处乱跑游山玩水?这也能当官?”
顾淮之都惊呆了,类比一下就是,他公司要签个几十亿的大单,结果负责签单的总经理一直不见人,什么事都不干还满世界瞎转悠。真碰上这样的货色,顾淮之早就炒了他的鱿鱼,怎么这郡守还活蹦乱跳当官当得有声有色的?
真是让人迷惑。
顾玄淡淡地看了顾淮之一眼,随口道:“这有什么可惊奇的,他虽不管,太守府内自有人会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