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许久,见棋盘上黑子已经占据上风即将要赢后,顾淮之才开口打断了顾玄的思路,轻声问道:“阿公应该是打算跟舅公合作,时机成熟便里应外合助赵使君最终拿下京城。依阿公的行事作风,定然是想将这份功劳全部放在舅公头上。从这方面来看,舅公心中恨意不断,想来对他日推翻昏君重建新朝更有益处。不知阿公为何如此为难?”
顾玄看了顾淮之一眼,注意力还是放在了棋盘上,深思熟虑一番后,手里举了许久的白棋终于落在了棋盘上。
顾淮之顿时目露惊讶,刚才黑子分明已经胜局已定,却不成想白棋这一子下去后竟然瞬间扭转了局势。
顾玄见状,只淡淡道:“没到最后一刻,千万不能妄下定论。你舅公家的往事,就是棋盘中不确定的变数,可能于我们有利,也有可能会让我们的盘算成为一场空,自然要仔细思索一番。”
顾淮之不解,“阿公这意思,莫非舅公还会害我们不成?”
“这倒不是。”顾玄继续落子,“只不过亲戚归亲戚,利弊还是得分清。我是顾氏家主,在大事上,自然要抛开个人情感,公正处理问题。你舅公也是个厉害人物,我相信他进京已经做了万全准备,但人一旦情绪失去了控制,那就容易出现弱点。我要做的,就是将这些可能会出现的弱点和漏洞,全都找出来,一一补上。”
顾玄一边说一边落下最后一子,而后拍手笑道:“这样,这局棋才算真正赢了。”
顾淮之偏头一看,白子已经将黑子彻底困杀,黑子再无生机可寻。
顾淮之清楚,这是顾玄在教他怎么摒除私人感情从大局观上来看问题。或者说,世家之间也存在竞争,是亲戚也是对手,平时见面亲亲热热,关键时刻捅刀也绝不手软。
光这么想想,顾淮之都替顾玄觉得累得慌。
顾玄却乐在其中,略微改变了一下计划,将徐道宏由明转暗,打消了将徐道宏举荐给赵冀的想法,只把他当一个寻常亲戚来往。徐道宏进京的目的,除了他们几人,再无别人知晓。
顾淮之不由奇怪,这么做,不是给双方增加了难度吗?
顾玄则解释道:“你舅公不是莽撞之人,既然存了这个心思,想来已经布局多年。此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更何况,这么做,也是为了防止他觉得自己又多了一份仰仗从而选择铤而走险。”
顾淮之却觉得这次是顾玄想太多,当年徐道宏能忍下仇恨,现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就更加能掂得清事情的轻重缓急,怎么可能会在最后关头突然失去了理智。
顾玄也不多说,热情地招待着徐道宏。再加上先前辞官过来的王太尉,他们三位老相识好好聚了一场,最后都忍不住感慨:一别经年,倒是没想到竟然能在云州相聚。
因着要进京赴职,徐道宏不便在云州久留,只住了两天便说要赶路。
顾玄和王太尉轻轻一叹,气氛很是沉默。顾玄当即命人上了一桌酒菜,三年高高兴兴地大醉了一场。
顾淮之最是机灵,找了个借口溜了进来,就看到平日风姿气度被人争相追捧的三位大佬大咧咧地坐在地上,右手随意搭在右脚膝盖上,手里还举着酒杯。就连平日作风最一丝不苟的王太尉,也不讲究所谓的规矩,头发略微凌乱,眼神微醺,时不时还举杯同顾玄二人说笑一番。
顾淮之冷不丁冒出来,看见的就是三位长辈形象全崩的样子。
顾玄三人:……你是怎么进来的!!!
顾淮之也懵了一瞬,觉得自己心目中三位长辈稳重靠谱又优雅的形象真是岌岌可危,好在关键时刻,顾淮之稳住了,就跟没见到他们三人现在略显狼狈的样子一般,微笑道:“听说舅公明天就要出发进京了,我想起年前让人琢磨酿的新酒,便派人去庄子里问了问。说来也巧,这酒正巧酿出来了。这不,我赶紧拿了过来请阿公你们尝尝。”
顾玄三人也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物,见顾淮之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都镇定如常,他们也没失了气度,优雅地从地上爬起来,略微整理了一下仪容,又恢复了平日里矜贵优雅的世家形象。
顾淮之还真没说假话,这会儿的酒基本都是米酒,劲儿不够。他也是过年时一时兴起让人试着酿了酿度数较高的蒸馏酒。虽然因为工艺水平的问题,酿出来的酒不比后世香甜清冽,但比起现如今的酒,已经算是品相上佳的绝品了。
不过这酒费粮食,眼下正是乱糟糟的时候,顾淮之也不敢可劲儿糟蹋粮食,也就酿了十坛,凑了个十全十美,再也没让人酿。家里这段时间也忙,顾淮之一时都忘了这酒的存在。
现在,徐道宏要进京,顾淮之才想起来自己手上还有几坛好酒。正巧听闻顾玄三人在一边喝酒一边回忆往事畅聊人生,顾淮之心下一动,就抱着酒壶跑过来准备听墙角。
结果没成想,墙角没听着,先受到了一波惊吓。
顾玄瞪了顾淮之一眼,伸手接过酒壶给王太尉和徐道宏的酒杯中都倒了杯酒,屋内顿时酒香四溢。
徐道宏忍不住赞了一声:“好酒!”
王太尉也暗暗点头,仔细观赏了一番后,才慢慢抿了一口,脸上露出回味的神情,点头夸道:“这酒清澈如水,观之让人心旷神怡。入口清冽回甘,到了腹内却有如火烧。真是难得的好酒!”
顾玄低头品了一口,也暗自点头,笑着问顾淮之,“没少费粮食吧?”
顾淮之还没开口,徐道宏已经抢先打趣起顾玄来,揶揄道:“怎么,难不成你还心疼那么点粮食不成?”
“就是,你要舍不得,这粮食我出,就让淮儿专门帮我酿酒!”王太尉心情好,难得也说了句玩笑话。
顾玄则笑骂道:“想得美!这酒啊,都归我了,你们想都别想!”
想当然耳,这番话立即换来王太尉和徐道宏的愤怒指责。
最终,这把火又烧到了顾淮之头上,王徐两人借着身份之便,理直气壮地从顾淮之这儿抱了一坛子酒回去。
顾淮之还有点心疼,他的存货也不多。顾玄看不下去了,觉得顾淮之关键时刻还缺了点大气,大手一挥直接吩咐:“这酒不错,咱们家的独门食谱中又能添上一样东西。你也别心疼,咱们俩还能缺了那点粮食?既然酿出了好酒,那就多酿点,随便你怎么折腾。”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呢!顾淮之脸色一喜,赶紧点头应道:“知道了,阿公,就这么说定了,你可不许反悔啊!”
他还打算把酒再多折腾几次,弄出高浓度的烈酒来,到时候再跟宋璟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用在治外伤上。
战乱不断,刀伤箭伤都是家常便饭,顾淮之不是医学专业的,外科手术啥的现在肯定没这个条件,勉强也就能想出一个酒精消毒了。就这,还不确定最后酿出来的烈酒能不能消毒,也是心酸。
徐道宏离开的时候又从顾淮之这里抱走了两坛酒。顾玄想着朝廷已经发兵攻打那帮自称梁朝皇室后裔的叛军,怕徐道宏路上遇到叛军,给了他一百名精心训练了好几年的部曲护送他上京。
顾淮之也去为徐道宏送行,深深刻在记忆中的,就是那天刮得人睁不开眼的大风和徐道宏坚定挺拔的背影。
送走徐道宏后,王太尉也开始在顾玄的推荐下进入了刺史府。
顾淮之这才发现,王太尉坑起孙子来,竟然比顾玄还狠。
顾玄也就是偶尔给顾淮之安排一堆作业顺便给他上上课,好歹还是带在自己身边手把手地教。王太尉就凶残多了,竟然直接把自己的大孙子一脚踹到下面的县里当县令去了!
顾淮之都惊呆了,忍不住问道:“大表哥才刚过十六岁吧,就这么让他一个人去县里独当一面,靠谱吗?”
顾玄反而诧异地看了顾淮之一眼,“这有什么不靠谱的?孩子大了总该自己立起来,摔几个跟头就知道该怎么处理事务了。”
顾淮之不由瑟瑟发抖,正想找借口开溜,就听见顾玄平静地开口道:“等你到了十六七岁,也该这么历练历练。”
顾淮之:谢谢,并不是很想接受这种历练呢。
第30章 试探
顾淮之为此还特地跑去看望了他那个倒霉的大表哥王温, 两家离得不远,顾淮之连牛车都没坐,带了两个部曲就去了王府。
王家现在正忙着替王温收拾行李, 顾淮之到的时候, 还被他大舅母拉着手哭了一场, 话里话外都是舍不得自己的大儿子。
顾淮之也挺同情自己这个表哥的,跑去找他聊天才发现, 自己还真是多虑了,人家对去安平县一事接受良好, 甚至还有点迫不及待。见了顾淮之, 王温还特热情地招呼他, “淮儿你是来替我送行的吗?那你可来早了, 我得明天才出发。听说安平县那儿盛产柑橘,滋味很是香甜, 到时候我给你带点过来!”
合着这家伙把这次去安平县任县令当成公费旅游了啊!顾淮之忍不住为安平县的百姓们捏了把汗,本着最后的良心劝诫了王温一句:“大表哥, 我听我阿公说, 当个好县令可不容易,事情又多又杂,还经常要处理琐碎的纠纷,你可一定要多多上心啊。”
千万别把人家一整个县的百姓给坑了。
大事儿上王温还是挺能拎得清的, 闻言立即点头道:“放心吧, 我从我爹那儿要了两个幕僚, 都是处理庶务的一把好手。有他们两人在, 一般的事也难不倒我。哪怕底下人想耍点什么小手段,也别想糊弄住我。”
世家子弟的资源果然让人羡慕,顾淮之暗暗松了口气,想着这样一来,哪怕王温学习虞川那位林郡守到处瞎跑不管事,想来安平县也乱不了。世家大族能一直人才不断代,还是有道理的。毕竟不是谁都有能耐随随便便给家里弄来一个县令就为了让他练手。
传出去指不定让那些庶族出身的饱学之士羡慕成什么样呢。
王温见顾淮之神情不大对,不由疑惑道:“你为何对我去安平县任县令之事如此疑惑?”
既然都被看出来了,顾淮之也没在王温面前掩饰,小声问他:“你不觉得自己年纪还太小了么?一县的父母官,整个县都由自己负责,想想还挺有压力。”
“那你这几年可得好好看看相应书籍了。”王温笑着看了顾淮之一眼,“咱们几家锻炼后辈的方法都差不多,我估计你也轻松不了几年了。当年你爹和你小叔也是我这般大的年纪就被顾老丞相安排到京城周围各地任县令,你啊,也躲不过。”
这么吓人的吗?顾淮之顿时一脸懵逼,摸着头道:“也没人告诉我我爹他们十六七岁的时候就出仕了啊,我家小叔不一直好好待在家里哪都没去吗?”
王温的表情登时变得一言难尽,迟疑了片刻才开口道:“咳……你小叔那性子……真放出去了,提心吊胆的指不定是谁呢!”
这话没毛病。顾淮之想了想顾玦被放出去脱离顾玄压制的场景,脑海中下意识地浮现出一只挣脱了主人牵引绳到处撒欢的二哈,吓得顾淮之赶紧摇头,把这副辣眼睛的画面摇出脑海。
王温见顾淮之脸色有点不大好,以为他还有点害怕,想了想,压低了声音跟顾淮之分享他的快乐,“你想啊,到了县里后,立马自己当家做主,再也没人能管你了,多痛快!”
说完,王温四下看了看,贴着顾淮之的耳朵小声道:“跟你说,我娘平时盯我盯得可紧了,还有祖父,这也不让干那也不合规矩,人都要憋傻了。现在能去安平县,我心里可高兴了,其他几个兄弟正羡慕我呢!”
顾淮之了然,这就是一个被家里管得太严的青少年想要出去透透风的故事。
为了整个安平县的百姓着想,顾淮之又套路了一波王温:“透气归透气,你还是得多花点心思在处理政务上。要是整天不干正事,依外公那脾气,除非你一直不回家,一回来准挨揍。”
王温点头叹了口气:“放心吧,我知道。反正这些年我也跟在祖父身边学了不少东西,管理一个县,够用了。祖父让我去安平县,也就是想想磨磨我的性子,说是我作为嫡长孙,聪慧有余沉稳不足,还让我向你多学学,我不要面子的啊!”
同王温混熟了,顾淮之发现王温有点话痨属性。说实话,这性子,要是在次子或幼子身上,那完全没问题。搁长子身上,就有点让人说不出的头疼了,怪不得王太尉一下就出了个大招,直接把王温踹到安平县去了。要知道,云州已经算是个穷地方了,安平县作为云州最穷困的一个县,王温这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到那去完全就是去遭罪的。不然的话,王温他娘也不至于哭得那么惨。
亏王太尉能狠得下心。
顾淮之觉得,以顾玄腹黑的程度,没准以后也会把他扔进一个穷乡僻壤去考验他。这么一想,顾淮之立即有了危机感,赶紧对王温说道:“表哥,你在安平县若是碰到了什么有趣或者难缠的事,就写信跟我说一说,告诉我你们是怎么处理的,行吗?”
王温也是聪明人,一猜就知道顾淮之打的什么主意,立即爽朗地笑道:“行,等我安顿好了,事无巨细地告诉你该如何当个县令!”
兄弟俩就这么愉快了决定了日后的书信往来之事。到了王温离开那天,顾淮之友情赠送了他一大包宋璟刚刚研制出来的驱蚊虫的药粉,顾淮之试着用过几次,虽然味道有点熏脑门儿,但驱蚊虫效果是真的不赖。安平县地处偏僻,窝在山沟沟里,备多少驱蚊虫的药粉都不嫌多。
后续发展果然不出顾淮之的预料,王温来的第一封信上,除了向顾淮之介绍一路上有多颠簸之外,剩下的就是长篇大论夸赞顾淮之送的药粉多么有效,据说大少爷去了安平县第一天,身上就长满了红疙瘩,喝了几副药才恢复过来。现在每天都往屋里撒药粉熏香,好歹算是安顿了下来。
顾淮之见他说的心酸,和宋璟商量了一下,又让人给他送了一大包药粉过去。
想着王温的悲催遭遇,顾淮之心有余悸,生怕自己也碰上这样倒霉的情况,赶紧将已经有所松懈的运动锻炼给捡了起来,还每天跑去向顾琉询问处理政务的经验。
父子俩一个教得好一个学得快,没过多久,顾淮之就从一个官场菜鸟晋级成了熟练工,还能跟王温讨论一下处理问题的最优解。
这段日子过得倒也还算平静。
等到顾淮之收到徐道宏让人从京里送来的信时,已经又快年尾了。
这时候,朝廷正好顺利剿除了号称梁朝皇室后裔的叛军,并抓了首犯进京严刑拷打,想要问出梁朝宝藏的下落。
就如同顾玄之前猜测的那样,朝廷一个字都没问出来。这帮家伙就是扯了梁朝皇室的大旗做幌子,实际上和梁朝皇室半点关系都没有。
顾玄收到的消息是这样。
不过,徐道宏寄来的书信中,用暗语提醒顾玄,那帮人中确实有人知晓一点宝藏之事,被朝廷瞒得严严实实,知道的人不超过两手之数。他也是巧合间听了一点传闻,再有心试探了一番,终于拼凑出大概的消息。
一是宝藏确实存在,二是当年梁朝皇族无一幸存,宝藏的下落最终落在了当年的太子妃娘家封氏一族的手中。
顾淮之忍不住咋舌,“还真有宝藏啊?这要是让我们找着了,都不用发愁军饷的事儿了。”
打仗就是个烧钱的活,再厚的家底都能给人打没了,作为几大势力中最穷的一方,顾淮之还挺为赵冀着急。
顾玄含笑看了顾淮之一眼,随口道:“这也轮不到你操心,使君的家底谁也摸不透,至少目前为止,他并不缺粮饷,想来是许久之前就在暗暗谋划此事,倒也省了许多烦心事。”
顾淮之则挑眉道:“就算谋划多年,再怎么攒,银钱也是有数的。这么大笔银子吊在眼前,谁能不动心?咱们要把这消息告诉使君吗?”
顾玄沉思了半晌,双眼幽深不见底,嘴角忽而露出一个带了些许算计的笑容,点头道:“当然要告诉他。”
看到顾玄这个表情,顾淮之直觉他要搞事情,心里就跟猫爪挠似的,十分好奇这回被顾玄算计的倒霉蛋会是谁。
当然,顾淮之更加疑惑的是,就是一个关于宝藏的消息而已,顾玄为何要拿它做局?难道是怀疑赵冀身边还有其他人安插的眼线想趁此机会把他揪出来?
虽然跟着顾琉学了不少官场知识,但一碰到真正的高手出招,顾淮之也只能一头雾水地围观,顺便再请大佬讲解一番。
结果这一回,顾玄竟然对顾淮之卖了个关子,就是不说自己的打算。
顾淮之也只能眼巴巴地等着刺史府传来一点不同寻常的消息,结果等了好长一段时间,顾淮之还是没等来自己想要的消息。去刺史府套赵猛和冯适几人的话,也没得到任何有效的信息。
最后,顾淮之还是蔫巴巴地跑去问顾玄,“阿公,你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啊?”
顾玄的神情愉悦地开口道:“不过是试探一番,想要证实自己心中的猜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