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淮之听得津津有味,却有觉得有哪里不对,这申氏也能算是二流世家,哪能这么轻易就被赵冀一锅端?世家人数之多,顾淮之心里可是有数的,再加上顾淮之这几年已经把谱系背得差不多了,一琢磨这申氏的谱系,好家伙,那也有小几千号人呢。这么多人,别说赵冀是个刺史,他就是个皇帝,也没法全端了。
这么想着,顾淮之忍不住问:“申氏全族几千口,全端的话……”
未尽之意,陆平章瞬间明白,连忙解释,“你误会了,使君那次就只是诛了首恶,但申氏的爪牙都被流放了,其他人也不敢趟这趟浑水,再加上使君和我爹他们又在其中加了把火,申氏本就在走下坡路,根本在云州待不下去了,索性举族搬迁,去了平州。”
“平州?”顾淮之不由挑眉,“那可是祁东王的地盘啊。”
陆平章点点头:“正是,据说他们去平州后,受到祁东王的礼遇,如今过得很不错。”
“全族都搬过去,这可是大手笔啊。”
顾淮之直觉这里头有蹊跷,还想从陆平章嘴里套点话时,一旁的冯适立即笑道:“申氏族人留在云州的也不多,加上奴仆部曲也就一千多个,倒也算不上什么。如今看来他们搬去平州还真是搬对了,至少比在我们云州强。”
顾淮之不由挑眉:“确实不错。”
冯适听顾淮之这语气颇有点意味深长,忍不住问道:“阿淮是觉得哪里不妥吗?”
“没有。”顾淮之笑着摇头,状似不经意地说道,“就是好像听家父提过一句,好像还有申氏族人去了幽州梁使君那儿。”
“这也不奇怪。”冯适微微一笑,“世家人口众多,遍及兴朝各地。便是阿淮你们顾家,族人不也各州都有吗?天下十二州,哪州没有虞川顾氏之人?其他士族也一样,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顾淮之含笑点头,“阿适所言极是。”
冯适一时间猜不透顾淮之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能向他投来略显疑惑的目光。
陆平章和赵猛两人也频频点头,赵猛还嚷嚷呢,“是啊,管他们去哪儿,去祸害其他人别回来最好!”
顾淮之低笑,见冯适还在打量自己,微微凑近了点,贴着他的耳朵低声道:“我刚好听人说过,使君同申氏某几个人私底下关系还不错。”
冯适苍白的脸上泛起了愉悦的笑意,微微咳了几声,对着顾淮之笑道:“阿淮果然洞若观火,虞川顾氏,果真名不虚传。”
赵猛都傻眼了,眼神在顾淮之和冯适两人之间来回飘动,忍不住挠着后脑勺问:“你们这是在打什么哑谜呢?”
陆平章也露出了沉思之色,皱眉问冯适,“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顾淮之赶紧打圆场,摆手笑道:“没什么,我刚刚就是对阿适说,收拾申氏一族,指不定冯先生也有份。毕竟冯先生声名在外,我也就是随口一猜。”
陆平章了然,“你这是怕伤了我的颜面吧?这有什么好避讳的,当初我爹将计就计反将申氏族人一军,只不过证据尚且不足,确实是冯先生出手将他们都给收拾了的。”
提到冯克己,原本还精神奕奕的赵猛立即蔫了下去,疯狂摇头拒绝讨论这个人,语气还有点崩溃,“咱们能不提冯先生吗?你们是不知道,这位先生来了之后,成天压着我们兄弟念书,不念就板子伺候,我这手掌都要被他打出一层茧子来了!”
冯适立即给赵猛背上来了一巴掌,瞪着他道:“说的什么话呢?这要是让我爹听见了,非得再给你一顿板子不可。”
顾淮之眉头一挑,意味深长地看了冯适一眼,顺势点头表示同意,“没错,冯先生何等大才,天下皆知。他肯教你,你就偷着乐吧!名士们都有自己的气性,不轻易屈于权贵。毫不夸张地说,哪怕是我,顾氏嫡系子孙想拜冯先生为师,恐怕先生还不愿意收我呢!”
陆平章也连连点头,一脸羡慕地看着赵猛,眼里都要冒出光来,“就是,这么好的机会你居然不好好珍惜,竟还出口抱怨,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赵猛觉得自己十分委屈,又被冯适瞪了好几眼,这么大块头的身子委屈巴巴地缩成了一团,声音都带了几分幽怨:“你们脑子灵活,爱读书的,当然觉得先生好。我就一傻大个,天生就没开窍,一见着书就想睡觉,成天为此被打,还不许我委屈一下啊?”
顾淮之表示理解,仿佛看到了吊车尾的学渣被教导主任一对一辅导疯狂被罚的样子,可以说是非常可怜了。
但陆平章理解不了,不但理解不了,还十分想跟赵猛换一换,“不如,以后冯先生授课时,你把我也带上?”
赵猛正想点头,冯适已经一脸为难地开口道:“我爹那性子……只怕不会同意。”
陆平章想想也是,遗憾地低下了头。顾淮之则含笑看了冯适一眼,对他微微点头。
冯适心下一紧,下意识地对着顾淮之露出了一个标准的笑容。
*
顾家。
顾淮之回来时正遇到一脸喜气洋洋的顾玦,忍不住打趣他:“小叔,这是碰上什么好事了?”
顾玦美滋滋地一搓手,从头发丝儿到脚后跟儿都透着喜气,笑得见牙不见眼,乐呵呵道:“你二叔来信了,说是虞川一切皆好,你二婶这个月十八生了,你又多了个弟弟。”
那也不至于高兴成这样吧?顾淮之心下纳闷,忍不住挑眉问他,“还有更大的好事瞒着我吧?”
“有什么好瞒你的!”顾玦瞪了顾淮之一眼,又笑出一脸傻气,“你小婶婶有了身孕啦,我也要当爹啦!”
这确实是大好事!顾淮之也乐了,立即笑道:“那你还不赶紧去陪小婶婶去?当年我娘怀洄儿弟弟的时候,我爹可是一有空闲就陪着我娘的。都是一家兄弟,对媳妇儿的区别总不能太大吧?”
“就你爱操心!”顾玦给了顾淮之一个脑崩儿,“我刚从宋大夫那儿出来,正准备回去,这不就碰到你了吗?你倒好,还指挥起我来了。”
顾淮之冲他耸耸鼻子,挥手道:“那你赶紧回去吧,我就不过去讨人嫌了,一会儿让人把贺礼送过去。”
顾玦翻了个白眼,伸手捏住顾淮之的脸颊往两边拉,笑嘻嘻道:“这还用得着你安排?你娘早就备好了一应用得上的东西,你啊,该干嘛干嘛,别净操心这些有的没的。”
顾淮之回顾玦一个白眼,使劲儿把他的双手从自己脸上扒拉下来。见顾玦转身要走,顾淮之想了想,还是开口喊住了他,压低了声音问道:“我记得,你曾经说过,赵使君以前好像对你提过两个姓申的好友,是原本云州申氏之人吗?”
顾玦仔细回想了一下,而后点点头,“是啊,好些年前就说过了,也不知道他们后来闹掰了没有。前几年申氏闹事,不都被赵冀挤兑出云州了吗?”
顾淮之眨眨眼,示意顾玦低下.身子,故作高深贴紧他的耳朵小声道:“那可未必,申家有部分人去了祁东王那儿,还有一部分人去了幽州投奔梁肃了。你说,这会不会是赵使君的连环计?”
“这我怎么知道?”顾玦摸了摸鼻子,同样压低了声音,“不过别看赵冀是武将之子,实则心思缜密,玩儿心眼,一般的文人还真不一定玩得过他。你这猜测,也并非不可能。”
真是好大一出戏,计中计,反间计,一环扣一环。顾淮之心下忍不住拍手叫好,只可惜自己没在当场看个清楚。
再一想赵冀最开始听到顾玄辞官的消息就直奔虞川请顾玄来云州,顾淮之不由再次在心里为他鼓掌,这位怕是早在多年前就开始谋划着篡位之事了,野心当真不小。
如此看来,顾玄当初给他的“枭雄”二字的评价,真是说到点子上了。
顾淮之更好奇的是,名满天下的冯克己为何会甘心为赵冀所用。听赵猛今日透露出的消息,这位冯大名士不但勤勤恳恳帮赵冀出谋划策,还稍带把他儿子的教育问题也一并接管了过去。
哪怕顾淮之和赵猛已经成为关系不错的好伙伴,顾淮之也得摸着良心说,赵猛那人,天生就不是念书的料。要是让顾淮之来教赵猛念书,顾淮之绝对毫不犹豫地拒绝。冯克己还是世间有名的大名士,收学生都这么不挑的吗?
这么想着,顾淮之又神秘兮兮地问顾玦,“小叔,再跟你打听个事儿,冯克己名士和赵使君有什么关系呀?”
“良禽择木而栖呗,还能有什么关系?”顾玦耸耸肩,随口道:“行了,大争之世即将到来,这些个有才之士谁不想趁着乱世之机辅佐明主,成为一代能臣啊?咱们世家好歹还有个名头在,哪家当了皇帝都得用我们。他们这些寒门庶族,可不就得费尽心机为自己挑个好主家么?”
顾淮之一听就知道,顾玦现在的心思肯定不在时局上,不由翻了个白眼,嫌弃地挥挥手道:“行吧,我知道了,你不是赶着要去看小婶婶吗?快去吧!”
顾玦心里还有点纳闷,觉得今天顾淮之这话问的格外奇怪。只不过,顾玦现在所有的心思都被妻子和孩子占满了,顾淮之这个侄子也得往边上站站。于是,顾玦也没再多想,冲着顾淮之挥挥手,美滋滋地往他院里走。
顾淮之想了想,觉得这事儿还是去问顾玄更靠谱。
顾玄听了这个消息也很诧异,忍不住再三确认:“你是说,冯克己亲自教赵猛等人念书识字?”
顾淮之郑重点头,“没错,这还是赵猛亲自说的,肯定错不了。”
“那就奇了怪了,”顾玄摸了摸胡须,思忖道,“当年先帝有意让冯克己为皇子师他都不愿意,如今竟然甘愿教导几个不开窍的木头脑袋?”
这槽吐的……真是扎心了。顾淮之心说要是让赵猛知道了,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会伤心一下还是直接傻乎乎地点头附和。
祖孙两都觉得这事儿有蹊跷,却都猜不出什么缘由。
顾玄沉思了许久却还是没有头绪,忍不住低声道:“这冯克己就是一普通寒门子,幼时便聪颖过人,经常跑去官府所刻的石经前听读书人读石经上所刻的圣贤书。此人天赋绝佳,过耳不忘,竟然就这么把石经上所刻的文章全都背了下来,再挨个儿比对着石经上的字,就这么把字儿给认全了大半。再大些,便游历四方,依旧按这个方法记下无数名篇,结合自身所见所闻,自此得悟,名声初显。他怎么会跟赵冀有交集呢?”
顾淮之听得简直红红火火恍恍惚惚,合着这就是一自学成才的神仙人物啊!别人是请老师授课,先认字再学文章,这位倒好,反过来先背文章再认字,就这样,竟然还自学成了一代大家?
这是何等恐怖的天赋!
顾淮之都觉得,自己这点小技能,在冯克己这位大佬面前,都不配称为天才。
可正是因为这位大佬太厉害,现在对赵冀这般照顾才显得更加突兀。
要知道,除了朝廷外,平州祁东王和幽州梁肃名声比赵冀大,兵比赵冀多,投奔他们的世家也比赵冀多。
就算冯克己慧眼识英才发现了赵冀这颗璞玉,那也没必要把身段放得这么低。
顾淮之历经后世八点狗血档的荼毒,脑洞更大一些,忍不住猜测道:“不是说赵将军对赵冀很是刻薄,简直不像是亲儿子。莫非……”
顾玄立即一巴掌扣在顾淮之头上,沉声训斥:“以后这种话可不许乱说!马氏病逝多年,你还张嘴毁人名节,缺德!”
顾淮之讪讪低头,羞愧道:“这不是在您面前我才敢胡说八道吗?我就是随口一猜,您别生气。”
顾玄顺手揉了揉顾淮之的头,“这种话,不许再提。”
“知道了。”
“不过,你能发现其中的蹊跷之处,我也该夸你几句。”顾玄脸上带了笑,又低声嘱咐顾淮之,“如今我们和冯家是一条船上的人,你就算有什么怀疑,以后也不要露出痕迹来。”
顾淮之点点头,又摸着鼻子道:“今天这事吧,也就是话赶话恰巧说到那儿了。赵猛自己说出来的,陆平章也是个聪明人,想来他心里也在犯嘀咕。”
捅这么大一篓子,顾淮之估摸着,赵猛这回可能要挨打。
顾淮之猜测的没错,在他和顾玄琢磨着冯克己和赵冀之间的关系时,赵猛正被赵冀按在板凳上抽鞭子,一边抽还一边骂:“我跟你说过什么?不要向别人透露冯先生教导你们之事!你倒好,张嘴就说了出去,没长耳朵是不是?”
赵猛一边嗷嗷叫一边还委屈地为自己辩解:“阿淮和平章他们又不是外人!”
神特么的不是外人。赵冀原本都打算停手了,一听这话愤怒值立马满点,继续抄着鞭子把赵猛往死里抽。
还是冯克己看不下去了,出口阻止道:“使君不必如此动怒,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想个靠谱的借口把这话圆过去便是。”
赵冀也不是真想抽死亲儿子,顺势停了手,再次揪着赵猛的耳朵把他训了一顿后,这才怒气冲冲地和冯克己进了书房商量善后的事。
没过多久,顾淮之就听见冯适“无意中”埋怨赵猛,“行了,你以后就别再抱怨了。要不是当年使君救了我们全家性命,以此为条件让我爹教导你们,我爹还不乐意收你们这几个学生呢!”
顾淮之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连忙笑着上前锤了赵猛胸口一拳,调侃道:“你可真是好福气,可惜啊,我爹当年没能救下冯先生,不然的话,我也有幸能成为先生的学生了!”
“阿淮你就别笑话人了。”冯适笑着看向顾淮之,“谁不知虞川顾氏长于文章,这话谁都能说,就是你说不得。”
两人一通玩笑话后,冯适感慨道:“我之前也奇怪我爹为何答应教导他们,我爹就是不肯说。现在才知道,原来是有救命之恩在,不得不收。十多年前的事儿了,那会儿我还没出生,怪不得什么都不知道。”
赵猛也点头附和:“我爹之前吩咐我不要把这事往外说,说是先生名满天下,却教了我们几个笨学生,传出去对先生的名声不好,就一直瞒着。我上次在你们面前说漏嘴,还挨了一顿鞭子。你们说,我是他亲儿子吗?”
陆平章噗嗤一声笑出来,冯适的身份不适合发言,只有顾淮之认真点头回道:“这表现,当然是亲生的。我阿公当年还嫌弃我爹他们不够聪明来着。”
冯适几人不由大惊失色,“什么?令尊才华横溢,你三叔更是少年成名,书文双绝。顾老丞相竟然还嫌弃他们不够聪明?”
赵猛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庆幸地对顾淮之说道:“还好不是你阿公教我课业,否则的话,我怕是没命跟你们一块儿玩了。”
顾淮之三人顿时哈哈大笑,冯适悄悄看了看顾淮之和陆平章,觉得他们似乎都相信了这个说法后,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顾淮之脸色如常地同他们说笑,这事儿就算这么应付过去了。
*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义军叛乱问题,短短几个月,最开始的岐州义军已经占领了大半个岐州。岐州刺史乱像初显时便桃之夭夭,导致整个岐州群龙无首,官兵也只顾着逃跑,完全彻底乱了套,就连一些小世家都被乱军杀了个干干净净,将他们的府邸庄园据为己有,并将抢来的粮食财物分给百姓。
这么一来,百姓彻底倒戈,其他的大世家也坚持不住了。义军占领了州府的粮仓和兵器库,装备大大提高,又有一股不怕死的狠劲儿,都是见过血的狠角色,哪怕面对世家养的部曲都怡然不惧,反而一鼓作气攻破了世家的庄园。
岐州,彻底沦为义军的地盘。
与此同时,冀州、梧州、渝州等九个州也开始发生了小规模起义。
梁肃和祁东王这回下手贼快,将附近的叛军全部一锅端充进了自己的军队中。
所以平州和幽州还算平静。
让顾淮之他们最担心的是,宁州,也开始发生义军叛乱之事了。并且,情况还很严重,十六个郡,半数落在了义军手中。其中,沦陷的阳亭郡,就在虞川郡旁边。
顾淮之立即坐不住了,赶紧跑去找顾玄,急声问:“阿公,虞川有难,我们该怎么办?”
顾玄镇定地摆摆手,沉声道:“先别急,最新传来的消息,吴刺史已经将大批官兵调至虞川镇守,加上我们庄里的几千部曲,应该不会出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