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质笑着朝他腰间瞥一眼,果然除了他一直佩的一只囊袋外,未见玉佩的踪影。
“大长公主那么喜欢李十七娘,俨然是替你挑的,偏你不领情。”
裴济的脸色有些沉。
他伸手越过身前的桌案,轻轻握住她捏着花枝的手,沉声道:“今日的宴席,我来之前并不知晓情况,是母亲自作主张,我与那位李十七娘什么也没有。”
他顿了顿,想起前几日的事,慢慢开口解释:“那日我本该留在宫里值守,只是母亲事先让石泉来替我告假了,又邀了杨八郎他们在芙蓉园与我练马球,我不好推辞,这才没来看你。”
丽质动作一顿,随即又恢复自如,也没抬头便笑盈盈道:“你不必同我解释的,你我从没约好过什么。”
说着,动了动手,想从他的掌中脱离。
裴济却没松开,反伸出另一只手,越过桌案一同握住她的另一只手,直视着她,道:“我想亲口解释清楚,我不想让你误会。”
说罢,他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始终肃着的脸上渐渐露出欣喜的笑容:“丽娘,你方才可是生我气了?”
丽质微愣,随即抬头,略带困惑地望着他。
他脸上的笑意越扩越大,令原本少年老成,略显古板的面庞一下生动起来:“我没按时来看你,今日又被母亲和祖母敦促着相看别的娘子,还要赢下与别人凑成一对的玉佩,丽娘,你――生气了,对不对?”
他的嗓音依旧低沉,语调却一点点轻快起来,像一阵清风袭来,将丽质心底原本刻意遮盖的一层轻纱吹开,露出最深处毫不作伪的真情实感。
到如今,她哪里还能不明白,那日他没准时出现时,心里那稍纵即逝的失落,和今日见他被一众花一般娇俏的小娘子偷觑时,情绪的莫名低落,到底都是为了什么。
她一叶障目,掩耳盗铃,以为自己早已似枯木一般,除了淡淡的怜悯与愧意,再不会有寻常女人对男人的感情。可她到底不是真正的枯木,而仍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眼前这个才过弱冠年纪的少年郎君,不知何时竟已悄悄走进她心里,在那如一潭死水的心湖里激起一阵水花。
是啊,他这么好,这么可靠,谁能抵挡得住呢?
丽质一向感情匮乏,处事时多是理性占上风,此刻明晰了心里酝酿多时的新鲜感情,也就坦然起来。
她眼里的困惑渐渐消失,不闪不避,直直凝视他欣喜又忐忑的眼,点头道:“是,我是有些生气。”
话音落下,裴济只觉心口一暖,黑黢黢的眼闪着晶亮的光,整个人陷入不能自持的喜悦中,再没了往日的冷静疏淡。
“丽娘,你对我,也是有些心动的,对吗?”
丽质看着他少见的笑容,仿佛也被感染了,唇角轻轻翘起,眉眼也弯得宛如新月,闻言亦是轻轻点头:“是。”
简短的一个字,清晰又干脆,像珠玉落到他心间。
他再忍不住,直接直起上身,半跪在案边,将她拉近些,密密地吻上去。
丽质本想将他推开,将未说完的话说完,可双臂挣了挣,不见他动弹,便索性顺从得任他亲吻一阵。
二人中间还隔着一张桌案,裴济嫌碍事,一边半点不肯放松似的继续吻她,一边从榻上下来,站到她面前,双臂一用力,便让她柔软的身躯贴上自己坚实的胸膛。
本就已是五月,天气有些热,他又才打完马球,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湿润又粗粝的热气,一下便令她也燥热起来,白皙的双颊飞快泛起一层淡淡绯色,就连眼眸也跟着涌起一抹水意。
他看得一阵心热,箍着她腰的手掌也忍不住隔着单薄的夏日衣裙游移起来。
眼看外衫已被扯得滑下肩头,挂在臂弯处,胸前的丝带也渐渐松了,屋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便是春月刻意拉高的嗓音:“何大监怎来了?贵妃正在小憩呢,奴婢这便去唤。”
紧接着便是何元士含笑的声音:“有劳了。”
屋里二人紧贴在一起的身躯同时一僵,撞在一起的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的惊疑。
丽质比他先一步反应过来,当即将他往屏风后一推,指了指床的位置。
有那么一瞬,裴济只站在原地,似乎不愿躲避。
可随即,理智便迅速占了上风。他三两步绕到床后,躲在纱帐后面,不再出声。
殿门被推开的一瞬,丽质已经重新躺回榻上。
“小娘子,何大监来了。”春月现在门外朝里张望,没寻到裴济的踪影,才暗暗松一口气,侧身将何元士请进来。
丽质从榻上撑起身子,衣衫凌乱,面颊绯红,眼眸水润,一副才刚睡醒的娇弱模样。
“大监怎么过来了?可是有话要传?”
饶是何元士已做了多年的阉人,见状也忍不住心头一跳。
这样的人物,难怪陛下念念不忘,如今为了不让她受天下人的指责,竟生生忍下了满心渴望。
他笑着将手里提着的食盒呈上,揭开盖露出底下搁在碎冰上的一盘饱满的荔枝:“这是陛下的那一盘,一颗未动,老奴奉命,都来送与贵妃了。”
丽质起身,走到食盒前,垂眸看了片刻,并不见喜悦之色。
她伸手摸了摸圆圆荔枝上的粗粝凸起,随即接食盒,微笑道:“我不便亲自到御前道谢,请大监替我向陛下说一声多谢。”
何元士见她并没太多情绪表露,仍是与往日一样的从容与不卑不亢,心底微微失望,随即又觉早在意料中,遂定下心来。
丽质还要留他在殿里用茶点,被他以还要尽快回清思殿为由婉拒了。
临去前,他躬身行礼,目光不经意间自她格外红润的双唇上略过,微一停顿,便转身出殿。
直到行到清思殿外的山道上时,他才觉心中一动。
贵妃方才的模样,倒好似从前自陛下龙帐中承欢后出来时的娇弱样,尤其那两瓣本就丰润的红唇,仿佛才被滋润过一般,色泽诱人,饱满冶艳,令人过目难忘……
他心里一惊,忙责怪自己糊涂了,这一眼便看得恍了心神。分明已断欲根多年,怎么还这样心智不坚?
贵妃在承欢殿里,陛下在清思殿外,哪里能承恩?真是昏了头,竟生出这样不着边际的臆想。
广阔的山地间,粉团粽子已挂满宝树枝头,年轻男女的欢笑声清晰地传来。
何元士不再胡思乱想,踏着急促的步子便往皇帝身边去了。
好容易绕过人群,从殿后行到李景烨身后,正要低声禀报方才的差事,却见不远处的山道上,几个内侍正抬着步辇往这边来。
他眼神一闪,登时住了口,眯起眼仔细打量,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
步辇上的女子正襟危坐,身形样貌格外熟悉,正是本不该来赴宴的英国夫人钟妙云。她衣饰鲜丽,妆容浓艳,俨然是有备而来,步辇才行到近前引起众人注意时,她便先叫停,下来直接往这边走。
何元士看得心头一跳,忙冲一旁的小内侍们使眼色,示意他们过去将人拦下。
然而为时已晚,李景烨见他迟迟不说话,不由将目光从场上正持弓箭射粉团的几位郎君身上移开。
这一动,便一下瞥见了妙云,脸色也跟着冷下。
他知道太后为了六郎和令月,始终怒火未消,芥蒂不已,定对妙云十分厌恶,便是他自己,也半点怜惜不起来。分明早就交代过,今日的宫宴不必告诉紫澜殿,更不必去请人,只让她留在自己殿中便好,哪知她竟在这时自己过来了!
不单是他,好容易缓和情绪,高兴了几分的太后也已看见了。
“哼,丢人现眼!”
太后面上笑意一收,开口便是一句冷嘲。
“今天这样的日子,怎么也要让她来?陛下是存心不让我舒坦吗?”
第84章 分食
国夫人的封号于命妇间为一品, 堪与四妃、公主等比肩。只是妙云出身不堪,地位尴尬,身后又没有真正的权势, 旁人打心底里鄙夷不屑,即便见她过来, 也只面面相觑着偷偷打量, 没一个愿意屈膝拱手行礼。
妙云自然也感到周遭投来的饱含深意的眼神, 心底一阵难堪羞愧,可越是如此,她越是挺直腰背, 昂着头穿过场中, 行到御前,冲座上的皇帝与太后行礼。
她今日不该来。
明知端午宫中必有宴,却没一个人来同她说, 俨然是不愿让她出现。可连宫中最下等的宫女都能到掖庭宫热闹一番,她却只能龟缩紫澜殿中, 实在不甘心。
别人嘲笑如何, 议论又如何?她的身份再不堪,也已是一品命妇, 身份远比他们贵重,那些人背地里看不起她, 将她说得一文不值,又将自己标榜得正直不阿, 可心底里分明就是嫉妒她今时今日的地位罢了。
她偏要光明正大地出来, 不让他们如愿!
御前的空地上,她的目光匆匆左右四顾,始终未找到丽质的身影, 暗松一口气的同时,又莫名失落。
高座上,太后冷着脸,额角突突跳着,一言不发地平视着远处,似乎半句话也不愿同她说。
大长公主与萧淑妃等人也纷纷噤声,不知该如何反应。
静了片刻,李景烨才沉声问:“你怎么过来了?朕记得你身子不适,怎不留在紫澜殿养着?”
妙云垂眼,轻咬下唇,挤出个温婉的笑:“多谢陛下体恤,妾已大好了,今日端午,宫中热闹,妾便来给陛下与太后请安。”
她何时身子不适?陛下分明是寻个借口罢了,偏她不能戳破。
众目睽睽下,李景烨心里再不悦,也不愿让人看笑话。
他淡淡撇开眼,不再看她,更不承她的问安,只挥手道:“起来吧。”说罢,转向一旁唤“元士”。
何元士心领神会,忙令人重新搬了榻上来,列在萧淑妃之后。
妙云咬着唇,看一眼丽质那一张设在萧淑妃之前,已空了的座,慢慢往自己的座行去。
众人默默对视,眼见没事,却没人敢动。
唯有李十七娘举起手中精巧的小弓,“嗖”的一声射出一箭,精准地射中一只圆鼓鼓的粉团粽子。
箭啪啦一声掉在地上,众人一下惊醒,渐渐恢复方才的热闹。
喧嚣之间,李景烨转过头,冲太后低声解释:“母亲,朕知道母亲不悦,只是今日并非是朕让她来的。”
“原来陛下知道。”太后冷笑一声,压低声回了一句,便又沉默。
李景烨顿了片刻,见她的怒火半点未消,又耐着性子道:“母亲,儿子是真心愿孝顺您的,只盼您偶尔能体谅几分。”
太后听罢,却像想起了什么一般,深吸一口气,已渐瘦弱的身躯也颤了颤。
她双唇翕动,忍了片刻,终是慢慢道:“陛下既然懂得孝顺,怎还不让令月回来?不让――六郎回来?”
一提六郎,李景烨的面色一下变了。方才的温和与诚恳统统消失,只剩下微微扭曲的冷凝。
“母亲别忘了,是六郎主动要往幽州去的,朕没有逼他。”
“是,陛下没逼他。”太后一手支着额,一手撑着榻,望着眼前的热闹,愈发想念远在边地吃苦的幼子,已顾不得给长子留体面,“六郎――他今年已二十二了,还是孑然一身!连陛下的姑母都在替三郎相看了,陛下的亲弟弟却还孤零零在边疆,无人照拂。陛下难道忘了,当年先帝的遗训?你们兄弟二人,一个做明君,一个为贤王,相亲相爱,如今,是谁搅乱了这一切?”
李景烨面色阴沉,双手紧紧捏着坐榻的扶手,用尽全力才克制住心底喷涌而出的怒火。
“母亲到今日都一直在心里怨怪儿子吗?”
“是,我一直替六郎,替令月不平。”太后亦被压抑许久,似乎要一口气将想说的统统说出来,“陛下如今做了皇帝,是否早已忘了手足,忘了根本?没有兄弟的退让,没有肱骨老臣们多年的教导与鼎力支持,哪里有今日祥和安宁的大魏!”
“母亲!”李景烨再忍耐不下去,从榻上猛地站起身。
众人渐渐注意到此处的异样,再度消声。
母子二人间的气氛剑拔弩张,李景烨将声音压得极低,再不让第三个人听到:“朕是嫡长子,生来就是太子,朕的皇位,来得名正言顺!望母亲往后慎言,卧榻侧不容他人鼾睡,若再有此言,朕不保证还会准许这些祸患,还留在世上。”
“你――”太后气得两眼发黑,一手捂着胸口不住轻拍着,浑身上下的力气也被抽干大半,“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