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烨轻笑一声,将手中的茶杯搁下:“你有孝心,这是好事。可朕还听说,你让人往宫外散布了不少谣言,说朕偏宠贵妃,为了提拔钟家,甚至执意要将令月嫁进钟家。如此,朕倒成了昏君了。”
徐贤妃一听,缓缓跪下,道:“陛下恕罪,妾只是为保住公主声誉,当初说的,也只是陛下爱屋及乌,并无他意。公主乃陛下的亲妹妹,公主的脸面,便是陛下的脸面。却不知竟弄巧成拙,请陛下责罚。”
此时,她只有顺了皇帝的意,直接坦白,方能挽回信任。
“没有名目的事,朕不会责罚。”李景烨慢慢收敛笑意,“只是,你入宫多年,一向知道分寸,怎这一回令朕失望了?朕封丽娘做贵妃,她便是嫔妃之首。朕宠爱她,是朕的意思,容不得旁人随意轻慢她。”
徐贤妃掐紧指尖,再度垂首认错。
李景烨敛袍起身,不再看她:“朕今日便暂不留在你这儿了,你好自为之吧。”
说着,提步离开,重新登上御辇,往日华门方向去了。
……
玉女殿中,丽质得知李景烨去了徐贤妃处后,便命其他人都下去歇息,自己则带着春月在寝殿中说话。
她手里捧着一卷书,正一面给春月念着,一面教其识字。
春月虽生得有些憨,在识字上却十分勤奋。从前还在钟家时,她便偷偷跟着学过些简单的字,眼下跟着丽质在宫中,终于不用遮遮掩掩,越发学得认真起来。
烛火之下,她瞪大眼,聚精会神地顺着丽质手指的方向,跟着读音,仔细辨认着那一个一个方块字。
“这是‘潮水’的‘潮’。”
春月忙道:“奴婢记得,去了左边的水,便是‘朝廷’的‘朝’!”
丽质笑着点头:“不错,也是‘朝霞’的‘朝’。”
主仆两个正说得认真,却忽然听床边的紧闭的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响动。
丽质动作一顿,立刻想起了什么,收敛笑意,霍然起身,走近两步,轻声道:“裴将军?”
窗外静了片刻,随即被人缓缓推开。
屋里的灯光与屋外的黑暗交织在一起,半明半暗,恰好映在一张俊朗而沉肃的面庞上。
“是臣。”他嗓音喑哑,隐在窗外,并未直接入内,只定定望着丽质。
丽质面色有几分冷淡,蹙眉与他对视片刻后,方转身冲震惊不已的春月道:“你去侧间看着,若有人来便敲廊边的窗棂。”
春月讷讷点头,又看一眼裴济,便小心出去,阖上屋门。
丽质这才转身走到床边坐下,轻声道:“进来吧。”
裴济默了默,将窗又拉大了些,双手一撑,翻身而入。
第41章 擦肩
屋里原本暖融融的, 此刻窗开得大了,深秋初冬的寒意便一下涌入,激得只披了件单薄衣衫的丽质下意识瑟缩一下。
裴济迅速将窗重新阖上, 慢慢走到她面前,高大挺拔的身躯在烛火中投下一道阴影, 将她婀娜的身量完全笼罩其中。
一个坐着, 一个站着, 二人一时都没出声。
丽质缓缓抬头,睨他一眼,轻声道:“将军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她语调平淡, 面色也如常, 可裴济却看了出来,与前几回的主动相比,今日的她俨然少了兴致, 多了淡漠,似乎还有些不情愿。
大约是不满他在这样的时候贸然过来。
他心口有几分苦涩, 抿了抿唇道:“先前贵妃托臣做的事, 已有了消息。”
说着,他将准备好的几张草图从袖口中取出, 铺平后递过去。
丽质伸手接过,面色稍松, 慢慢翻看起来,侧脸映在柔和的烛光里, 温润动人。
裴济看了片刻, 随即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又走近两步,在她身边屈膝蹲下, 指着图上的标注同她讲解:“扬州城规制与长安不同,北为子城,南为罗城,子城多衙署,罗城多民居,虽也设里坊,有宵禁,却不如长安这般严格,夜里出行者也不少……”
丽质听得仔细,跟着他的话将那三处宅子的位置一一看过,又细看了宅中的大致布局,斟酌一番后,挑了一处离衙署与运河边的长街都不大远的宅子,道:“就这一处吧,过两日,妾会让家中阿秭命人将飞钱送至将军府上,劳将军替妾将此事办――此宅落在阿秭名下便好。”
飞钱乃如今市面上各大富商间通行的可兑铜钱的票据,购置房产需大笔铜钱,不便运输,因此多以飞钱买卖。
裴济一顿,随即将那几张图重又收起,蹙眉道:“不必如此,臣自能担负。”
他平日生活简朴,几乎不与其他世家子弟一同在外斗鸡走狗,吃酒狎妓,手中能动用的赀财虽算不得太多,可买一处宅子也不在话下。她算得这样清,总有种很快就要与他划清界限的意味。
这是好事,该暗自庆幸,可他半点也不觉得欣喜。
丽质轻笑一声,兀自摇头:“妾也能负担,暂不烦将军破费。”
她一向以为,男女之间皆是各取所需,他今日能帮她,都是因为心里存了愧意,她不想过早地将这一抹愧意透支殆尽,到日后真正需要时,却无处依靠。
裴济默然,立在原地,静静看着她,并未离开。他心中还有话没问,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丽质见他没了动静,顿了顿,慢慢起身,将披在肩上的外衫轻轻褪下,丢在床沿处。
肩颈与胸前大片洁白的肌肤顿时裸露出来,在柔和烛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她走近两步,只着了一件裹胸丝裙的柔软身躯与他轻轻贴近,一只纤细的手搭在他肩上,仰着头踮起脚尖,微微阖眼,凑近他唇边亲吻。
裴济脑中尚未反应过来,一手已顺势扶上她的后腰,另一手则握住她搁在他肩上的那只柔荑,带着她圈住自己的脖颈。
二人自然而然地交颈吻在一处。
他双臂用力,将她轻轻托起,向前走了两步,俯身往床榻上去。
丽质被陡然地后仰而惊得轻呼一声,不由更紧地缠住他的脖颈,身躯也向上弯着,紧紧贴住他。
裴济将她压倒在被衾间,桎梏着她的双臂令她动弹不得,双唇则咬了咬她纤巧的下颚,顺着颈侧的曲线一点点向下吻去。
丽质微微扭动身子挣了挣,咬唇扭开了脸。
裴济没松手,只缠得更紧,直到她身上仅剩的那一件丝裙挡住他的去路。
他顿了顿,以齿轻咬丝带,想将其扯开,可不知为何,脑中却有一瞬清醒。
想问的话还未问出口。
他的动作渐渐停了,桎梏着她的手也慢慢松开。
丽质微喘不已,湿漉漉的杏眼不明所以地望着他:“怎么了?”
裴济眼神微黯,俯在她上方,一手支在她颈侧,一手轻抚她绯红的面颊,嗓音喑哑:“你――不怕怀孕吗?”
丽质一愣,没料到他会忽然问出这样的话,可转念一想,又明白过来。
他这人看似稳重老成,其实不过是个不及二十的毛头小子,于男女之事上半点经验也没有,第一次凭着药效时,没头没脑的,若没她指引着,恐怕都不知到底如何行事。
这样的人,只怕根本想不到可能怀孕这样的事,兴许是听说了李令月的事,才猛然想起这茬来。
她轻笑一声,摇头道:“不必担心,不会的。”
裴济心里那点不好的预感又来了。他这回没罢休,而是继续追问:“你为何这样肯定?可是先前发生过什么事?”
丽质的脸色冷淡下来,周身的情潮也退去大半,与他对视片刻,索性也不隐瞒,淡淡道:“我自然肯定,你那疼我爱我的表兄,在接我入承欢殿前,早就喂我喝了整整半个月的药,令我从此难以受孕。”
如今数月过去,她每一回的月事都感到疼痛难忍,足见身体的亏损。饶是如此,每回与他在一起时,她也都仔细算过日子,有意避开最易受孕的几日。
裴济怔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定定看着她。
他先前只猜测她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例如从前伤了身子,又或者被宫中别有用心的人暗害过,却全然没料到,竟是陛下!
饶是他自诩足够了解陛下,也未曾这样想过。
毕竟,陛下虽手段不甚光彩,可在他看来,应当是真心喜爱贵妃的,否则,当初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强夺弟媳。
可既然真心喜爱,又怎么忍心这样对她呢?
他脑中忽而闪过这些年来,陛下一点一滴的变化,渐渐的似乎又觉得的确在情理之中。
恐怕是为了不留后顾之忧,能放心地宠爱她吧。
贵妃若有所出,生下公主暂且不论,若是个皇子,难保不对储位有肖想。而朝臣们本就因陛下不顾伦常的举动颇有不满,隐隐有指责贵妃为祸水,暗示陛下为之迷惑的意思,若再让贵妃有孕,只怕朝中又要争论不休。
况且,以陛下的性子,恐也会因此觉得丢了面子。
只是,这一切的顾虑,最后落到她一人身上,终究太残忍了些。
他心中生出一阵复杂的怀疑,自己从前满以为对陛下颇为了解,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眼波微闪间,他抚着她面颊的粗糙手指慢慢摩挲到她眼尾,带着说不出的怜惜意味。
丽质心底一阵不适,半点也不想接受别人的怜悯。
她冷冷睨着他,道:“我本也不想生养,如此恰好遂了我的意。除了每月月事痛苦些,我并未觉得有别的不适。”
说着,她眼波一转,不愿再多说此事,娇柔的面上重新浮起妩媚艳色,一双潋滟的杏眸中春情荡漾:“将军,时候不早了。”
裴济看得脑中有一瞬恍惚,捏着她的下颚便重新吻了下去。
丽质放柔了身子,正要重新攀上他的双肩,他却已再度将她放开。
“我不该这样对你。”他直起身,摇头道。
丽质蹙眉,慢慢坐起身看着他,面色也淡下:“我不需要旁人的怜悯。还是――你后悔了?”
裴济心中又酸又涩,默默拾起丢在床沿的外衫将她裹住。
她总是担心他后悔了。
“不会,我只是――”他顿了顿,想说自己既然知道她被迫喝了那样的药后,再放下心里的担忧,肆无忌惮地占有她,便与趁人之危的小人无异了,可话到嘴边,又觉矫情,只好道,“罢了,你早些睡吧,身子有了亏损,不是一两日能养好的。”
丽质没说话,坐在床边静静看着他,始终如一潭死水一般的心底忽而荡起一圈圈极轻的涟漪。
裴济笼了笼她的衣襟,随即起身至窗边,侧耳倾听片刻,又掀开四下观望一番,随后翻身而去。
寒意再度灌入屋中,又随着阖上的窗被阻隔在外。
……
时近亥时,裴济沿着玉女殿后侧僻静的竹林边缘悄悄行至海棠汤旁的假山石之后,借着黑夜与山石的掩盖,攀墙而上,左右观望后,轻盈跃下,稳稳落在少阳汤附近的山石边。
这一片因寻常无人居住,空无一人,只有除了院落,往日华门与昭阳门去的道上有内侍往来。
他出了少阳汤,沿着稍显幽暗的宫道正要往昭阳门去,才到日华门附近,却忽然见不远处行来一队内侍,正中四人还抬着步辇,上头坐着的正是早前已去了长汤十六所的李景烨!
他浑身一凛,忙垂眸立在道侧,躬身行礼。
李景烨俨然也见到了他,不疑有他,原本有些不愉的面上勉强露出几分笑意:“子晦,这时候还在巡查,辛苦了,快些去歇下吧。”
裴济垂首应是,背后却是一阵冷汗涔涔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