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璧一时哑住,只应了声“是”。
她估摸着时辰,躬身便要出言告退。还未开口,便听景明帝道:“去文华殿?”
“是。”江怀璧垂眸。
“先别急,你难道不好奇朕为何敢下这个决定?”
江怀璧闻言立刻来了精神,心道这个大约比文华殿那边要重要。
景明帝将笔搁下,直起腰微仰了仰头,眉间轻展,方悠悠道:“朕如今也就对你说,连首辅朕都还没说。你可听好了,近前来。”
江怀璧微一怔,究竟是什么秘密能够让景明帝能这般郑重地对她说?此刻她已没有了方才的好奇,满心都感觉到了危险。
景明帝本就是个危险的人物。
她心里一沉,但还是依言向前迈了一步。
景明帝微蹙眉:“再近些。”
她再次向前迈一步。景明帝所看到的是她小心谨慎,还带着惶恐的模样,也不说话,只看着她。
江怀璧无法,再次向前迈一步,几乎要抵着景明帝的书案了。
她袖中拳微不可闻地一握。
越是离得近,看出她的破绽便越容易。
她没敢耽搁,出言:“陛下请讲。”
景明帝的注意很显然不在她身上,只低声道:“若说这一切是朕提前谋划的,你觉得如何?”
江怀璧面色瞬间微变,全身都僵了一下。片刻后才有些犹豫问:“那大皇子……”
“大皇子那些事朕早已经查清楚了。自喝粥那件事出了以后朕便一直暗中盯着,后来便也就只有那一件事是他所犯的错。其他事的确确有其事,但皆是朕暗中指使。秦纾是朕的儿子,若朕都不能管好他,还有谁能?”
他看了一眼满面震惊的江怀璧,眸色深了深,继续道:“自然,你大概也想过,那件事或许是有人指使,朕也是这样想的。后来朕暗中细细调查,查出来那人是……淑妃。”
江怀璧面色已从震惊茫然变为苍白,仍然是不可置信,心一下子坠到谷底。但若细想来,自今年第一次看到阿霁,便已经看出来她的不同了,后来也怀疑过,却都觉得没有必要。可此时她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会做这样的事!
按理来说,大皇子出那件事时,阿霁还未曾又孕。她究竟想干什么?
她再顾不得其他,只当即跪伏于地。
“陛下明鉴……”
“朕是细查的,人证物证俱在。淑妃她,已经认了。后宫的事你不清楚,朕同你说过,你那妹妹心思精巧,你也是进宫劝过的。但若要朕查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且他的这番作为,是要将朕的长子陷于不孝的境地,这段时间议储一事正急促,朕真的不知道,她究竟想要什么。”景明帝目光已变得逐渐发寒。
“再说明白一些,她腹中的龙嗣,朕是有些害怕诞下来的。”
他目光直勾勾盯着江怀璧的身影,语气已然淡漠冰冷。
后宫里,或许自他在潜邸时期,那些女人便没有一个如江初霁这样可怖的。她们顶多也就是算计他的宠爱,会争宠,会戕害皇嗣,皆是为了富贵名分而已,却没有一个人会无缘无故,像她这样连侍寝都未有过几次的宫妃却去处心积虑毁掉一个皇子的前途的。这比直接杀死腹中胎儿,算计年幼皇子夭折,更残忍。
若此计得逞,秦纾此后一生都会活在谩骂与压迫屈辱中。且他又为长子,若登基的是弟弟,定然要被人议论。
可无论如何。无论他当年如何厌弃周氏,也都从未有过要立江初霁为后的念头。
“其实其中缘由朕也思量过。她许是怕大皇子立为储君后,周氏母凭子贵,威胁到她。可她身为朕的妃子,在后宫这样工于算计,实在是令朕寒心。”
江怀璧的心一寸一寸往下坠,此刻如置冰窖。便听到景明帝最后的定罪结果:“朕已收回封妃册印,降为婕妤,念她有孕,仍居永寿宫。”
第211章 殷勤
江怀璧全身血液都似停止流淌, 伏身于地半晌才抬起头来。
心知景明帝自然是不能对阿霁腹中的皇嗣做什么, 但他的话已足够令人心惊。
她甚至不知道阿霁在宫中究竟经历了什么事情, 仅仅三年便已将她变成这般模样。
她斟酌片刻, 还是开口:“陛下, 微臣觉得其中还是有蹊跷……”
景明帝挥手打断她, 淡声道:“朕自然知道其中另有隐情。那么琢玉, 你想让朕相信淑妃为了自己的子嗣对朕的长子下手,还是想让朕相信她是别人的细作, 安插在朕枕边?”
江怀璧顿时呼吸一滞,进退两难。然而很明显相比较与助纣为虐共同谋反的共犯, 还是仅仅停留在后宫比较好。可这事过了,她此后又将如何在后宫立足?
“陛下……”
“后宫与前朝朕不会牵扯在一起, 她在后宫盛衰如何,与你们父子在前朝无甚关联。你们自尽人臣之道, 朕不是昏君,你父亲也不是奸臣,他自然知道怎么做。”
江怀璧明白他的意思,继而伏地叩首:“父亲忠贞,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还请陛下放心。”
景明帝微一颔首,容色轻缓, 唤她平身,似乎此事便就此揭过了。
他很快由江初霁的事想到另一层面:“江氏那边朕不会松懈。将后宫摸清后,便只剩前朝了。据朕查探, 问题出在大皇子贴身内侍身上。”
江怀璧不得不将思绪快速抽离,来应对景明帝这边,听到内侍时她下意识出声:“内侍?”
“但那两个内侍皆是大皇子幼年时便服侍在旁的。周氏虽然有些事糊涂,但对于嫡子来说绝对不会马虎,那人都是精挑细选过的,从身世到当差经历,都有记档。但朕翻看了也并未发现有什么异常。也都审过了,未有结果。”
江怀璧便立刻想到了刘无意。同为太监,刘无意可是御前的人,景明帝尚且未曾有所怀疑。
左右都到了这份上了,她心底暗暗下了决定,出言道:“微臣想问陛下,那晚为何会怀疑代王?”
景明帝似是一怔,不由得蹙了眉。对于代王他心中亦是有万千矛盾,本就不愿也不忍去想,此刻江怀璧却又没头没脑地提出来。
他语气有些沉:“你想说什么?”
江怀璧话中语气他还是能听出来的,她答话可从来不会牛头不对马嘴,出言必有目的。
“微臣只是想问一句,陛下真的觉得一直真心相待的人,内心便是忠心不二的吗?”她觉得拳中已沁了微微的湿意,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开了口便收不回来了,决心也是要早早解决掉这件事。
“若陛下自认为与代王感情深厚,当初叮嘱微臣时宁肯查不出来,也不愿让他人怀疑代王。可到最后,先行怀疑的,还是陛下您。”
眼看着景明帝已有些不耐,江怀璧没敢停,继续道:“同样,若是陛下身边一直忠心耿耿的人忽然有一天被查出来与他人勾结,陛下愿不愿意信?”
景明帝沉默。
殊不知这沉默的片刻里,江怀璧心中已翻起惊涛骇浪。她一向是谨慎的,那一晚其实还未出答案时,她便已提前想好了。即便种种证据都指向代王,她也不能写代王。被景明帝一直盯着是非常痛苦的。
但是景明帝显然没有陷入到这个问题里,他思想的敏捷远超出江怀璧的意料。
“你自己心中定是已有答案了。怎么,不便于说出来?”景明帝倒也不恼,面上浮现出一抹深沉,稍一沉思便大概知道她的意思,问道,“你拐着弯想要告诉朕的信息,是想说那人与朕很亲近,且――那人同为内侍,可是如此?”
江怀璧应声:“是。”
那这人身份便已经很明了了。
景明帝默然朝外面看了一眼,轻笑一声:“你还真敢提?”
这语气中却没有半点怒意,只冷淡些。江怀璧便知道景明帝之前大概也是有所怀疑的。
江怀璧忙躬身道:“陛下,微臣也仅仅是猜想,还未有证据……”
景明帝斜睨她一眼,这话也就只有她敢说。也好在不是在朝堂上,否则那些言官光口水不都得喷死她。
“行了。御前的人你不必操心,朕自有主张。……你先去忙罢,有事了朕传你。”
“是,”江怀璧正要告退,话至嘴边又改了主意,“陛下,微臣能否请旨入宫去看看她……”
景明帝修眉一挑,看向她的目光便有些不善。江怀璧等了片刻,却听他道:“……不准。这件事了了以后再说。”
江怀璧默了默应了声是,然后躬身告退。
至文华殿还有一段路程,一路上她都心绪不宁。时不时回头去看背后无尽的宫墙,心里觉得压抑得很。
她忽然想起来三年前阿霁还没入宫时,曾说过若能进宫便要为江家谋划的话,可那其中道理她已经说的很明白了。她知道阿霁有些方面与自己其实很相像,宁肯自己吃苦,也不能连累家族。
想来她说的那些话,阿霁一句也没听进去。阿霁的心眼大约和她一样小,好多事都是睚眦必较的,周氏只要有一人在,阿霁便不得安心。
所以她抢先对大皇子下了手。
她只听说阿霁这三年待大皇子极好,后宫人只称赞她贤惠。可未曾想到她接近大皇子乃是为了做那些事。大皇子不是蠢笨之人,他也对她说过那件事其实他不知情的地方还有很多。她竟没想到是阿霁在背后做了手脚。
阿霁入宫前的十五年,她想方设法去保护她,呵护这个被捧在掌心里的妹妹;十五年后,她变到曾经自诩为最了解她的哥哥也看不懂她的心。
后宫虽然处于皇宫内部,但涉及天子的事情无论多偏远都传得飞快。若是阿霁被降为婕妤的旨意一下,定然会第一时间传到她这里。可她之前没有听到过一点风声。
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那圣旨是景明帝见了她以后才下的,她是知道这封圣旨的第一人。那阿霁她……江怀璧觉得蓦然有些失落。江家对不住她在先,但现如今她仿佛要与江家割裂了一般。
景明帝的意思很明白,这事若是江家能忍住便算了,只当是后宫琐事;若父亲敢出面求情,闹开了,可就不止现在这么简单了。
按着景明帝的说法,秦纾很快便要册封太子。若阿霁此事事发,牵动的便是整个江氏一族。
她脚下的步子忽然一顿。这次没再往后看,只觉得自身后吹来一阵风,将袖中那握拳的掌心中的汗都吹走,两袖间便只余凉意。
前面是路,后面是路。
可她分明看到的是,前狼后虎,爪牙凶猛扑咬而来。
她暗暗告诉自己,有路的,只是艰难而已。一切都会过去的。
阿霁此次对江家是个巨大的打击。她竟忽然觉得无能为力,她帮不了她。位高权重的父亲也帮不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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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回府后江耀庭还未归来,她一至前堂,便看到宋汀兰已在等候。她刚喜欢性要去摸茶杯,宋汀兰却已款步上前,拦住她抬手斟了一杯,捧上前去,柔声道:“夫君请饮。”
江怀璧:“……”
说实在她是真的有点害怕,比她再在景明帝面前还要怕。
宋汀兰身边的一个嬷嬷两个丫鬟都在一旁立着,眉眼低垂。木樨木槿在门口,都能听到里面的动静。
江怀璧怔了片刻,没接。然后抬头清清冷冷看了她一眼,自顾自重新斟了一杯,一饮而尽。
宋汀兰自觉有些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待她转身后才将茶杯放下来,轻轻搁在桌子上。江怀璧不肯让她近身,三步之内她已自动退离。
她一开始不知道这些,在看她多次以后,才不得不认清现实,现如今也很少去贴着她了。
宋汀兰轻一咬唇,欲言又止。
江怀璧终于开了口:“若无事你先回去罢。明日回门,该备的我都让人备好了,明日我会去。”
宋汀兰只觉心下一凉。江怀璧竟连做这个的机会都不给她,那么她嫁过来做这个主母究竟有什么意思?
憋了三年,好不容易嫁进来,这才不过三天,便已是这般模样,她只觉有满腹怨言要诉说,面色已经不大好看,眼眶里蓄了泪意。她心知自己此时一开口定然是已分不清南北,咬了咬唇,一转身便抬步离开。
直到掀了帘子的那一刹那,江怀璧也还是什么都没说,她眸色一暗,猛地转过头去,对着江怀璧的背影便要开口。
身旁的齐嬷嬷看着势头不对,便暗地里悄悄拉了拉她。自家姑娘端正时那是相当温婉,可要发起脾气来可就连谁也不认了。这气冲冲地冲上去,以后姑爷对她还能有好印象么。
“少夫人,您先息怒,咱回去再说……可千万别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