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婆婆含糊其辞。
“红线虽是我烟锁重楼中的, 可我们楼里的姑娘接了活计,都是各干各的,他们在外的所作所为,与我也不相干。”忘忧婆婆说道, “贵客远道而来, 要是找红线, 我爱莫能助……”
魔尊威胁道:“老鬼婆,说话可要仔细着舌头。”
忘忧婆婆又起了逃跑的念头。
明珠这次有了经验,她发现了, 从烟锁重楼出来的, 似乎都很擅长逃跑。
明珠先把百花主护好,不慌不忙设下结界, 慢慢提醒:“说实话。”
忘忧婆婆只好道:“得罪魔后遗骨的,并不是我,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还请妖王和魔尊高抬贵手。”
魔尊掏出把椅子来,舒服坐下,先似卖弄一般伸展了长腿, 后翘起二郎腿:“嗯, 那就看你如何说了。”
忘忧婆婆道:“我们烟锁重楼的人, 都把红线叫狂姬。”
狂姬红线。
起初, 她只是个迷了路的绣娘, 口渴难耐, 误饮了此处的水,才坠入恨水底, 变成了鬼。
那时, 恨水两岸还没有鬼杀楼, 也还没今日这般繁华之景,她夜夜在此处撑船摆渡,只为接住那些阴差阳错无法入轮回的鬼灵,与他们说说话。
千百年前,几乎所有到此处的鬼灵,都是红线去接的,那时,她不叫狂姬红线,她叫船娘红线。
鬼灵日夜寂寞,聚起了天南海北来此处的鬼,大家各凭所长,在这恨水两岸搭建起了房屋楼台。
又渐渐的,日夜歌舞,排解寂寞。
红线依旧做她的船娘,顺便也成了每个鬼灵倾吐心事的对象。
那些鬼蜷缩在船头,望着漆黑无尽的恨水,会与她说自己还放不下的阳间事。
有些是亲友,有些是功名,有些则是未了的怨恨。
船娘红线变成狂姬红线,是有契机的。
那个契机,是个青楼女子。
九百年前,红线在冥桥边,接到了那个女子。
她身量纤纤,稍显不足,瘦削的肩膀让她哀怨的脸很是硕大,沉甸甸垂在风中。
这个青楼女子是在日月交替时,被恩客按在水中杀害的。因时辰差错,未能渡过恨水穿过边界,从此与轮回无缘。
女子哭着说:“这样也好,何必再世受苦,与那负心人同处一片天空下。”
她说:“我本以为李生是个值得托付的好人,我攒了六年的辛苦钱,姐妹们贴补了些,拿去给李生,让他去考功名,他却把那些钱都给送上了赌桌,还诓骗我,家中老母亲重病,要我再贴些钱去,给母亲抓药,我怜他一个清贫书生,又给了他些……”
红线就说:“你傻,值得托付的男人,从不会去烟花之地。”
只是,青楼的女子,总要心中有些好念想,才能挨过那非人的日子。故而,总是希望到烟花之所来的恩客中,会有值得托付的良人。
年轻的女鬼哭得更厉害了,七窍汩汩向外冒着水。
“后来,赌坊的人点了我的牌子,送我了一支簪子,我瞧着眼熟,正是我拿给李生,让他上京考学去的路资。我怕他钱不够,典当了又不敢与我说,就问了那人,从哪来的。那人就告诉我,是李生输的。说李生那个书生模样的穷鬼,一夜就将钱财都输了干净,靠着一张脸和一张嘴,扮了老实到花楼挨个哄骗我们这些风尘女子,再卷了我们的钱,到赌桌上翻盘。”
红线就说:“这李生,不仅没良心,还下贱。”
“别的姐妹都赶他出去,我看他形容狼狈落魄,起了善心,就约他到吴川畔,劝他莫要把读书荒废了。可他见了我,以为我是来要他还钱的,就把我给杀了。”
青楼女子说罢,捂脸痛哭。
红线连连叹息:“可悲啊,可悲。”
那青楼女子又道:“恨我自己不托生为男儿身,我若是男儿,自不会让家中姐妹卖了身子供我读书,要干干净净卖力耕田,哪怕去做个手艺学徒,断不会沾赌,更不会骗青楼我那些可怜姐妹们的血汗钱。”
船到岸。
青楼女子抱着双膝,茫然望着水面。
她轻叹:“可我没有下辈子了。”
她忽然僵直了脖子,倔强一身,跃入恨水中。
恨水并没有淹没鬼灵,但鬼灵幽怨的一缕意识,钻进了红线的耳朵。
“好恨啊……”
往后的数千年,红线陆陆续续接了许多这样的女子,而各种各样的声音,怨灵,也钻进了她的耳朵和心魂。
“他明明说过,要与我白头偕老,儿孙满堂!可不到一年,他便嫌我的全部,说我是他的灾难,娶了我是家门不幸,要纳新妇入门……”
“他承诺过!可他却变了心,三天两头朝那小寡妇家跑,他说他没想娶那寡妇,他和我说男人都这样,送上门的女人,怎能顶得住……他说他非不忠,让我不要再念叨这事,再念那就是我的错,让他心烦意乱!”
“我为他生了七个孩子,也曾甜言蜜语,海誓山盟……我就从未有过歇息的时候,可那日他纳了新人,却对我说,你那身子我早就厌弃了,作为女人无法满足自己的丈夫,而是污了丈夫的眼睛,那就是我这个做妻子的无能,休妻有理,让我自离去……”
“他心中有我,可也有别的女人啊!是他那大丈夫的心太大,而我这个小女子太渺小,他哄我骗我,得手后又厌我打我,说我对他而言,什么都不是,家中不能帮衬,容颜也不甚美丽,他说他娶我,是因我缠他,不知检点,他说他想起我就恶心……”
红线不愿做船娘了。
她养了一只猫,要它学着摆渡。
而她整日,就坐在岸边,望着漆黑的恨水发呆。
水流不尽,恨意不绝。
不久之后,忘忧来了。
她虽叫忘忧,可她的故事,恰成为了压倒红线,使她发狂发疯的最后一根稻草。
“男人这种东西……要听我说我夫君的故事吗?”
忘忧有一张苍老的脸,与红线讲起了她的故事。
“我夫君叫凌旭,就是长阳门赫赫有名的那个凌旭。”忘忧说。
那个凌旭,少时拜入长阳门青玄真人座下,青玄真人要说,也不是鼎好看的那种女子,她很普通,就连悟性也只是修行人中的一般,并非佼佼者。
但她对凌旭而言,却万分重要。
凌旭自幼丧母,在叔父家做长工换碗饭吃,不饿死。十几岁的时候,机缘巧合,被一乞丐指点,弃家寻到长阳山,经过了长阳门的考验,做了长阳门的弟子。
青玄是第一个照顾他的女人。无论她再怎么冷若冰霜,凌旭都悄悄的动心了。
只是师徒之间,怎可相恋?又因只是他一人痴恋青玄,故而凌旭忍而不发,在扭曲的情感中,暗恋了师父数百年。
直到青玄衰老去世。
凌旭有了能力,能窥到半分天地轮转的轨迹,用了许多方法,寻到了青玄部分魂魄的转世。
第一个,就是忘忧。
可忘忧,她是烟雨楼的头牌,凌旭寻来时,她早已挂牌接客两年。更让凌旭无法接受的是,忘忧到烟雨楼接客前,还嫁过人。而她也正是因为嫁了人,才会被丈夫卖入青楼抵债。
忘忧在烟雨楼做得很好,她游弋于各种男人之间,欢笑畅饮,展露风情,心中苦涩并不能让她生存下去,反而会让她活得更加苦痛。
所以,她选择卖力地做一个荡`妇,直到她死。
但她很幸运,她没有死在烟雨楼那个地方。
凌旭找到了她,并把她安置在长阳山下,与她拜了堂,洞了房,半痴半醉地对她许了生生世世长相守的诺言。
忘忧没信,也还好没信。
她央着凌旭教她法术,教她踏上修仙之道。凌旭很欣喜,欣喜之余,却又觉她不配。
凌旭总认为,她玷污了自己的青玄师父,自己心尖上最干净的人。
尽管忘忧很聪明,修习道法时,也有许多和青玄师父的相似之处,但越是相似,他就越是气恼。
凌旭没有杀忘忧,而是一步步,逼迫着忘忧自裁。
“你不配……”
“你永远不是她……”
“你玷污了她……”
“你死了,她才干净……”
忘忧就带着她的“脏身子”,跳入了长阳山下的青川。
之后,稀里糊涂的来到了恨水间,清醒又长久的,怨恨起了凌旭。
“这之后,他依自己的心意,找了个干净的。”忘忧语气尽是嘲讽。
“是个浣衣女,找到她时,她才十三岁,凌旭暗中圈养了她,等到这女子风华正好时,与她成了亲。”
红线就问:“这下,这个男人满意了吗?”
“满意?男人这种东西,何曾满意过?”忘忧讥笑道,“干净是干净,可那女子与青玄没有半点相像,也没读过书,也不修道,凌旭与她并没几句话说,也就是听话吧,女人嘛,一般笨的才听话。她不听你的话,她自己怎么活?”
忘忧说,那女子知道自己配不上高高在上的半个仙人,于是在自卑压抑中,只活了不到六年就身死了。
忘忧又说,凌旭嫌弃她忘忧的魂魄脏,所以没要。但浣女的,他却留了一缕,又依他心中青玄该有的样子,将那缕魂魄锁在了薄纸上,让她为自己守墓。
“哦对了,我不曾去看过。”忘忧说,“听说,他师父死后,他用避尘珠保存了那具肉身许多年,可是那具肉`身是苍老的,所以他才留了一缕浣女的魂,剪了个年轻的,幻想着与师父男耕女织过日子。呸。”
忘忧恨恨道:“总有一天,我要撅了他的墓,踩碎他的身子,啐一口到他脸上!”
可能是忘忧的怨恨太强了,也可能是有些修行在身上的人,怨恨比普通鬼要激烈些。
总之,红线发狂了。
她成了狂姬,每天嘴里念的,就是要替世间女子,杀光负心汉。
她不是被男人负了,她是看多了负心人,心冷罢了。
忘忧开了个鬼杀楼,开始接活做生意。
不然,他们的怨恨无处发泄,再不会亮起来的长夜,又该怎么熬?
红线是她烟锁重楼中,最厉害的那个。
而且,她专索男人的命。
忘忧讲完,说道:“我想,许是她在索命时,又见了许多负心男子,以致于更狂了,入了魔?唉,这我也不知,其实,我有段时日没见过她了。”
魔尊听得一脸不耐。
而明珠,却慢悠悠问:“你之前说,你恨凌旭,若是哪日见了他的尸身,必要唾他的脸。”
“不错,我是真的恨他。”
明珠道:“你既然恨的是他,何故他那墓中,尸身被毁的是青玄,而他还好端端的躺着,衣衫整洁,面容清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