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东北体会过冬天的人不足以语东北。
李子乔一边想傅末丽的话,一边在后面偷偷尾随,还要时刻注意不能让别人发现自己变态的跟踪行为,他看她坐地铁,他也跟着坐,见她往铁西区的老居民区走,他就也跟在后头走。
虽然傅末丽出来的时候全副武装,帽子,口罩,棉衣手套一个都没少,可她这种在街上漫无目的又东张西望的观光状态让后头跟着的李子乔很烦躁。
他不是没来过东北,只是很少在零下十几度的时候还漫游大街,穿羽绒服都冻得直哆嗦,踩在刚下过雪的泥泞马路上还得当心污泥,偶尔来辆车溅到他几千欧的波鲁提靴子上,他骂街的心都有了。
忽然,傅末丽在旧宅小区前停下了,李子乔猜她可能要回老房子看看,索性躲在广告牌后给老板叶向东打电话。
那边叶向东正在陪外商参观上海地标建筑,他外语不错,不必配翻译,谈笑风生时看了一眼秘书递过来的电话,礼貌地说了句失陪才回到车上接。
李子乔汇报还算详细,只是要添油加醋要强调这边天气有多糟,大小姐非要遛弯,自己不得不跟着的种种辛苦,叶向东笑:“她要怀旧就让她去,难得她有兴致。”
“可是傅大壮也不住在这里了,我来之前还查了一下,傅大壮早就搬走了,两人好多年没联系了……”
“她就算要见亲爹,我这个后爹也不能拦着啊。”
叶向东其实并不太在乎傅末丽去见生父,子欲养,通人情。只是他见过一次那人,虽然是个警察,但也是废料一块,拴不住老婆管不了娃,所以他当年才有机会把傅末丽母亲带到南方为自己卖力,后来二人结婚也没通知他,即使傅末丽现在荣归故里要去寻亲了,最多也是送点钱,张罗接到上海去的可能性也不大,于是他敷衍了一句你盯紧点就挂了。
李子乔收起电话再抬头,发现傅末丽已经朝老楼区走了很远,他也顾不上靴子了,大踏步跟了过去。
傅末丽的注意力全在眼前的这栋楼上,她出来得随性,不知出于潜意识还是什么,自己把自己带回到了原点——记录她成长的地方。
这么多年小区也没翻新,甚至都没有动迁的痕迹,楼下曾经的小超市改成了水果店,旁边的早餐铺改成了小饭馆,而收废品的还是收废品的,这令傅末丽不解,好像时光在铁西区里静止了,在整个飞速现代化的时代里,这里是被人遗忘的角落,什么都没变,又什么都变了。
后院的空地不像几年前有人打理种菜,现在只堆着一缸缸白菜,还没走近就闻到腌酸臭味,她捏着鼻子往楼道里走去,铁绣斑斑的铁门栏杆更加破旧,这是她熟悉的地方,还有她常玩耍的几个角落,沿着曾无数次蹦跳上下楼的轨迹来到最最熟悉的那一层。
旧家的房门上贴着红火的福字和对联,如今住在里面的人不知又是什么样的家庭,而隔壁那个房门却显得光秃秃冷清清,似乎是间空屋似的,什么都没有,她怔了怔,转念又一想,也是,顾明成早该搬走了,他曾是这里最有声望的警察,现在怎么也该走向仕途,飞黄腾达,怎么可能还会住在这种地方?
她轻轻吸了口凉气,又在口罩里呼出热息,氤氲裹挟,冻麻的脸酥酥发胀,手指也冻得僵硬,鬼使神差,她伸手去敲那扇门。
这时,不知道谁家传来孩子的啼哭,声音穿透门墙惊得末丽心头一激,她脑海忽地浮现一家人哄孩子的场景,乱糟糟但是暖烘烘,一旦他还住在这里呢?
傅末丽缩回手,退了一步,刚要转身下楼,又奔回来敲门,急促,有力,咚咚咚……
李子乔没想到傅末丽还上了楼,猜不透她还有什么亲戚朋友住在这里,他不便上去,只好在楼底拍照,拍了一张发现手抖没拍清楚,便往后退一步,差点撞上一个人,忙回头说对不起,那人肩膀宽阔,个头高挑,穿黑色皮夹克,剃短发,目光犀利,有种能震慑人心的气场。
李子乔被他看得莫名紧张起来,不由地解释:“那个什么……我朋友找不到地方,我给他发个楼牌号。”
那人没理他,别过肩膀往楼道里走,李子乔这才注意到这人走路有点古怪,忽然笑起自己怂包了,毕竟早听说过东北爷们比较生猛,比如为了一句“你瞅啥”就能干仗,但再怎么样,他也不能让一个腿脚都不好的人给打一顿吧?
楼里光线暗一些,傅末丽下楼,与刚上来的人迎面擦肩,她先注意到的也是他的腿,上台阶时的姿势实在怪异,好像很用力地在挪动,她低头瞄了一眼,看见那人裤管处露出一截金属管,她才倒吸一口气——这人没有腿!
她不禁放慢脚步,在隔了一层楼梯的栏杆中抬头,目光捕捉到那人脸的一瞬间,傅末丽整个人定住了。
那人似乎并没注意什么特别,好容易走完一截楼梯,歇了歇,才去掏钥匙开门。
傅末丽急忙返回上一级楼梯,恰好见到那扇光秃秃的门在眼前阖上了。
等李子乔再看见傅末丽下楼的时候觉得她整个人都不对了,一会儿撞向树,一会儿撞向路边停的轿车上,就好像一个游魂,东飘西飘,就在她穿过马路的时候,一辆车从旁边斜插拐过来,险些撞向她,而她竟然也没有躲开!
幸好车速不快,李子乔上去就把她强行拉回马路边,真想骂一句你找死啊,可忍了忍,没敢。
“哎,末丽,你怎么了?”
李子乔这才发现傅末丽的脸早没了血色,“你是不是冻着了?哎呀!你不会感冒了吧啊!”
他急忙拦了辆出租车,把她拖进车里,嘱咐司机赶紧开回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