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城远郊,一个叫含山的小镇,镇上最宽阔街道的街尾有一套带院落的瓦屋。屋子不算大,正屋三间,两边各一间厢房。夜正浓,正屋西边的房间里,追魂萧三郎正将自己全身浸泡在一个大木桶内。木桶里放满了药物,屋子里左右各有两个香炉,每个香炉的炉嘴都往外袅袅冒着青烟,屋子里药气缭绕。
殷十三站在街道中间一座房屋的屋脊上。
他的任务,是要为萧三郎护法。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直到深夜,也没半个人来。就在殷十三打了个哈欠,精神有些懈怠,突然,一个矮矮的人影往这边跑来。
这个人跑到殷十三视野所及范围以内,由于警惕,便不停往四周看。便是这样,殷十三将他的样子看了个真切。一张长满皱纹的脸,一看就六十开外了,偏偏扎着冲天的辫子,加上个子矮小,爱穿红衣绿裤,又如同孩子一样。
这不是“苍颜童子”吗?
殷十三忍不住心里暗暗一惊。
逸城当中有关追魂萧三郎,有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大秘密。那就是,追魂萧三郎练月圆梦缺神功,每隔一年,体内集聚的毒质都要集中反扑一回。毒质反扑的这一天,萧三郎就得将自己全身浸在一个木桶中,利用放入木桶的各种药物,通过外部化毒以达到不损自身、保证本人平安的结果。
每年特定的某一天,萧三郎需要有人把他说需的所有药物给搜集整理好。这些药物品类繁多,光是区分辨认,就得一个内行来做。
逸城里面也有善于用毒或者辨识草药的,萧三郎做了护法之后,千挑万选,选出来一个,便是这位“苍颜童子”。
苍颜童子为萧三郎服务数年,令萧三郎极为满意。
只是,这个时候他该在院子里陪伴主子,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呢?更令人起疑的是,他为什么从街道那边走过来?难道,私底下居然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悄悄在屋顶上奔跑,突然,殷十三猛地趴在高高的屋檐后面。目光越过屋檐,殷十三看到了让他极为震惊的一幕。
苍颜童子奔到街尾,巷子另一边出现白影一闪。接着,将自己打扮得像个球、白面红唇的怪人从巷子里窜出来,蹦到苍颜童子面前。
苍颜童子态度非常恭敬,低低的声音叫:“谷主。”
谷主?
含山镇和湖城周边,就只有一个奇花谷。奇花谷旧日的谷主桑星子也喜欢把自己打扮得人不人、鬼不鬼。
难道,这个球形妖怪,竟然就是桑星子的儿子――新一任奇花谷主桑越人吗?
和苍颜童子狼狈为奸,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殷十三居高临下,跟着苍颜童子和桑越人又回去。然后,他就发现了一件叫他很是震惊的事,苍颜童子带桑越人进入的,居然就是萧三郎所在的院落。正屋里面,萧三郎正在借药物化毒。化毒之时,不能被打扰,这是其一。特别特别重要的是,这会儿,月圆梦缺功没有效果。如果桑越人要害萧三郎,最浅薄的腐尸丹就可以。
殷十三爪功厉害,却也不是这个奇花妖怪的对手。
金缕衣、奇花化骨――种种滋味,过去这么多年,他依然记忆犹新。非是不怕死,此时此刻就有用。
怎么办?
到底该怎么办?
躲在门楼上的殷十三从未这样焦急过。
程倚天带着云杉,一路直奔,来到再没有第三个人的僻静处。
这儿,林木森森。一条剧毒的五步倒吐着蛇信,垂挂到他的头顶。时过境迁,慌里慌张的情况再也不会在他身上出现。
程倚天连看一眼都免了,听着蛇头弹过来的风,随手一夹,夹住五步倒的七寸。手臂前伸,手腕轻振,手向前翻。五步倒变成一条直线射向松树。“咚”一声轻响,蛇头钻进树木一寸。接着,轻微的炸裂声传来,已经钻进树木的蛇头,被气势还未衰竭的内力反震,碎成一滩。
殷红的血,沿着松树龟裂的凹槽,缓缓流下来。
又是一阵劲风,擦过云杉耳边。
原是一根掉落地面的枯枝。枯枝上还有枯黄了的松针。后面,是一只被枯枝穿身而过黑寡妇。
这种黑寡妇,甲壳坚硬如铁,一根枯枝而已,脆得轻轻一碰就会断,居然将之穿透。
倚天哥哥的本事,居然进步到如此境地了吗?
黑寡妇被抖落在地,那根枯枝却还在她脸旁。
程倚天没有来试她脸皮真假。
程倚天只是问:“你到底是谁?奇花谷的门人,还是――云杉云姑娘?”
“只是‘姑娘’?”云杉起伏不定的心情,到此只留失望可以总结。
程倚天神色不动,目视于她。
两个人俩俩相望,均不再作声。
虽然过去六年,这样熟悉的感觉,除了他,还有她,彼此之间大概也没法这样清楚地感觉。
亲口承认有那么重要吗?
程倚天一时感慨,低声自语:“是了,就是你。”放下手臂,枯枝离开云杉脸颊。
那一阵来自于阳刚身躯的压迫倏忽远去,另一方面,身为女子无不贪恋的依赖,也随之而去。
云杉先是心口一热,接着又一阵心冷。
程倚天转过身,背对于她,静默,许久侧身问:“当真是有目的接近我的吗?”
“什么?”
“我义父这么对我说。”
云杉的脸隐藏在易容物质之下,表情如何错愕,对方也看不到。
六年禁锢,改变了太多,程倚天学会了和人之间保持距离,温和诚恳都锐减,突然面对的,只有冷漠,还有质疑。
云杉的心,如被粗大的木头狠狠杵中。
她再也说不出口,她原来想要投奔他的请求。
有所图谋?
没错,她都忘记六年前她的真实身份。六年的光阴,让她误以为自己脱胎换骨,完完全全和以前不一样。她不再是那个见人就要杀的紫衣煞星――除了到江夏时,被二十五个路匪逼迫到无奈,不得不大开杀戒那一次!
即便是和奇花谷主桑越人在一起,她也竭尽所能,只保持优雅从容。
她甚至还很好心,把因她而入奇花谷的华淑琪给带出奇花谷。
可是怎么了呢?
六年前的事发生过,他是个孩子,他真的不懂。他后面那位“义父”,那位一手创建逸城,又让“逸城”的名字名扬天下的长辈,什么都懂,也什么都会同他说。
他必然相信抚养他长大的义父。
何况,他义父说得又本没错。
猜疑破坏了六年来彼此之间都没消失过的念想,各自保留的估计,更让不知不觉间拉开的距离变得非常稳固。
他站在那边,和追魂、神爪一样,就是个陌生人。
云杉听他问:“为什么把真容隐藏起来呢?”笑了笑,淡淡回答:“为了不必要的麻烦。”
“六年,你变得更漂亮了是不是?”
这句话,倒使得云杉脸红。脸红的情形看是看不见,可是,娇羞的姿态并不会被掩盖。
她的脸依然很丑,可是程倚天感兴趣。
他伸出手指,挑着她的脸正向面对自己。
我的老天,浑然天成的这张脸,吓退五十个采花贼都绰绰有余。只是,既然程倚天知道这是假的,仔细端详,仅仅从易容术的水准品析,程倚天还是赞叹:“啧啧,不错,真的很不错。”
云杉受了冒犯,挥掌将他的手打开。
程倚天刚刚露出苗头的笑容一僵,脸板起来道:“不要再妄想打什么主意,我十三哥遭到你的算计,我三哥为了给他化毒,又被牵连。”
他刚说到这里,云杉截口:“萧尊者被牵连,牵连了什么?”
程倚天反而奇怪:“你居然不知道?”
云杉也冷下脸:“我为什么要知道?难道你和你的手下都认为我是奇花谷的人,我就一定要和奇花谷主有什么关系才对?”
“不正是应该这样?”
云杉翘起下巴,乜斜于他:“我就是为了听你这样的话,才从千里之外赶到江夏,又从江夏来到这里吗?”别过脸,轻声道:“男人负心,就像日出日落,就是这样自然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