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韶歌自矿镇的上空飞掠而过,轻歌声化作浩瀚的海水自地面涌起。将坍塌的房屋轻轻的托住了。土石的坠落变得缓慢,就如拉长了时间。她将耳识调动到极致,听取海面之下废墟之中每一声呼救、每一个心跳。而后以轻歌编织灵笼,将他们包裹其中,翻开乱石将他们一一牵引出来。
无数的浮泡自水面下升起了。
浮泡之中有人惊慌失措,尚不知自己得救。有人怀抱着花盆,花盆里存活着孱弱的花苗。有人抱着孩子,也有人正在扶助受伤的亲人……待终于明白是有修士前来救援了,便有人焦急的恳求乐韶歌帮忙联络或是寻找不知踪迹的亲人。
乐韶歌却无法一一回应。
她并非不想救助所有人――只是,若连她也无法听闻声息,那废墟之下怕是已然没有存活者了。
这矿镇位于天中山的山谷之间,三面都是正在滑落的石山。唯有向前穿过山谷的碍口,才能找到还算安全的落脚之地。
她需得尽快将这些人送出山谷。
她便扫去前方的障碍,一路向前继续救助幸存者,一路牵引着被救出的人向隘口逃难。
灵笼之中有人绝望的痛哭起来。
……终于有人自内敲开了灵笼,不顾一切的冲回了废墟之中。
他们本就是劫后余生之人,已然经历过一次死别。总有一些人,宁可同死也不想再失去别的亲人了。
可空中,浮空岛却即将坠落了。
――在乐韶歌冲下去救人的同时,香孤寒便已操控草木笼住了整个岛屿的主体。
但在崩塌的土地之上,草木之力毕竟是有限的。
浮空岛始终在不停的解体着。
萧重九一手击碎坠下的巨石,一手全力托住巨鲸一般下落的岛屿。
但浮空之势已去,这岛屿终究是要坠落的。纵然他托住一时,却不能托住一世。
他本该将这岛屿整个儿推开,令它坠落到附近无人的戈壁中。
但他知晓这座浮空岛对香音界的意义。
――这里几乎是所有香音部众精神上的“祖庭”。
身为一个外来者,却成为了香音界的盟主,他的作为本就容易引来揣测,何况正是因他结盟四境的需求,此处才从“圣地”沦落为开采灵石的矿场。若他身在此处,却放任圣地破碎、坠落,香音部众们又会如何揣测他的动机?
――谁都能将这浮空岛击落,唯独他不行。
――他必需得竭力保全这里,才能对此有所交代。
乐韶歌折返了。
她驱风将所有灵笼推向碍口,令青羽将他们托去安全之处。
自己则返身回到矿镇废墟之中,接住了那个扑回废墟中想要寻回亲人的孩子。
而后她再一次搜索了整个废墟。
萧重九察觉到乐韶歌折返,只能再次催动灵力,目眦尽裂的继续托住空中岛屿。
可勉强维持住岛屿主体的草木之力终于枯竭,整座岛自中央开始断裂。
其中一半垂垂欲坠。
恰在此时,西方一声梵唱传来,万千金光结成巨大的无畏佛印,击向浮空岛。
裂痕沿着掌力扩散,浮空岛眨眼四裂。却终是被缓缓的推离了天中山上空。
萧重九扭头往去,却见西方天际瞿昙子立在优钵罗花之上,手结禅印,面向一如既往的平静慈悲。
他心中猛的一收,心想,他究竟在顾虑些什么?――不惧众恶加身,不正该在此时才对吗?
却也未因懊悔而耽搁。他拔出星河剑,挥剑一斩,便将坠向矿镇的碎石尽数斩作齑粉。
而后转身向下,去援助乐韶歌。
香音界最后的浮空岛屿,便在无畏佛掌的推动之下,离开天中山,而后沉重的坠向了远方的戈壁滩。
瞿昙子本人,也随即踏雷到来。
乐韶歌终于又一次搜遍了矿镇。
海潮幻景散去,被勉强维持行态的矿镇彻底坍塌成废墟。
瞬间便被四面土石流埋葬了。
乐韶歌疲惫至极,不能维持化形,已恢复了原身。
萧重九唤来金龙,驼住她和那个先前挣脱了灵笼的孩子。
那孩子已经找到了他的亲人――却是一只秃毛的瘸腿老狗。此刻正紧紧抱着他的狗,忐忑的看着乐韶歌。
乐韶歌便伸出手,轻轻揉了揉他的额头。
他们离开山谷,来到幸存者暂时避难的隘口之外。
矿镇中本有水云间派遣来的星象使――因为水云间掌门与诸长老倾巢出动,他暂时离开矿镇前去为自家长辈尊者们送行去,谁知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便赶上这样的变故。
既已赶回,却也没太多耽搁。已盘点好了人数,引来水源供人们搭帐篷栖身。此刻正在照看伤者。
乐韶歌将那孩子交还给星象使,协助他安抚人心,治疗伤患。
入夜时篝火已经烧起。人人皆用过晚饭,分得帐篷栖身,伤患也在催眠阵痛的乐曲之下沉沉睡去了。
萧重九和水云间赶来援助的使者商量好幸存者的安顿之后,便去寻找乐韶歌。
乐韶歌正在矿镇废墟之上调息。
空中圆月枯白,四面都是荒山乱石。
人类生活过的痕迹已尽数被土石和尘灰埋没了。
其实纵使先前棚户连片,鸡犬相闻,此地对香音界中人而言也不是什么好居所。
香音部众嗜香,喜洁净,钟情于乐舞,爱热闹。居所多在山明水秀之地,居室常年百花环绕。每三五日便有节日和祭典,商旅辐辏,社戏喧天,人们呼朋喝友,载歌载舞,欢笑宴饮。
而此地只有秃山和矿尘。
乐韶歌理所当然的觉得,此地可营生,可心存期待,本身却难让人安居乐业。
然而先前为救人,她搜遍了每一条街道,才知道自己到底还是小看了人心。
――每一条街道都被仔细的打扫过。因地质缘故,留不住土壤和植被,人们便精心烧造了可保留水土的花盆,小心培育着孱弱的花草,为一朵花苞的萌生而欢喜。他们调和各色的矿石作颜料,在简陋空白的墙上描绘乐神歌舞的景象。邻里之间互相照拂着。那个冲出去救他的老狗的孩子也并非孤苦伶仃,只是他将那条在战乱在陪伴他的老狗也当成了亲人。
持家的男女们会将单调的食材精心调制出不同的花色和造型,会在日历上圈出特别的日子――那一天卖香料的商贩会出现在集市上……而归来的矿工虽然疲惫,却也有人起调啸歌。同路人纷纷和声相应,汇聚成刚健爽朗的调子。他们和路边打水、收衣、清扫街道的人互相以歌声与目光问答致意。纵使疲倦不能歌曲的,也不吝以微笑倾听和回应。
……纵使在这般艰苦荒凉之地,人们也还是安居乐业的。
――热爱生活的人,无论身在何处,都是能安居乐业的。
“你身体……可还撑得住?”
乐韶歌闻声回过头来,“没什么大恙,略劳累些罢了。”便站起身来,问道,“可有其他各界的消息了?”
“战云界密林遗迹,天龙界善见城都有地脉异动,幸而并未酿成大灾。”萧重九说道,“云萝主她们正在处置。地上界尚未传回消息,想来是没什么大碍。”
香音界地脉灵流的变动起自琉璃静海。因地脉变动扰乱了三大灵流在此地的平衡,加之此处地质与灵流关系特殊,才导致岛坠山崩的灾难。若只是单纯的地脉异动,倒不至于有如此急剧的灾异。
――瞿昙子也正是先察觉到琉璃静海灵脉突变,知晓必然影响到此地,才紧急赶来援助。
“四境同时异变,原因怕是和天魔复苏有关。”乐韶歌道,“四境结盟之事确实不能再拖延了,我会尽快动身前往幽冥界。”
“你……”萧重九欲言又止,踟躇了一阵,忽的便上前扶住了她的肩膀,“你当真撑得住吗?你不必瞒我,你金丹破碎,本就重伤在身。纵然一时医治妥当了,可天下亿万愿力之源,庞大可与灭世之力相抗衡,岂是你一己之身便能承受的?”
乐韶歌怔了一怔。
――是了,这个节点上,萧重九正在修炼八部正法。
正如阿羽修炼魔罗异术,肉身会因承受不住天魔之力而开始崩坏。萧重九修炼八部正法,渐渐获得天尊之力时,必定也能感受到那力量的反噬。他最终能承受得住这种力量,应当是因通过某种途径得到了天神金身。
他会察觉到当乐韶歌接通愿力之源时,肉身承受着巨大的负担,也是理所当然。
“击杀天魔时,你也会死……对也不对?”他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乐韶歌张了张嘴,却没能想出敷衍得过去的说辞。
到底还是苦笑一声,“你不该说破的……”
他确实不该说破。
乐韶歌以救世的姿态归来,救世之后功成身死,对他而言有益无害。甚或对四境一统之后人心归一,也大有助益。
反倒是说破了,难免令人悲伤消沉。
“你已在我面前死过一次了。”萧重九道,“向我说了那许多大话,劝我寻回初心,结果却要我眼见你再死一回吗?”
乐韶歌一叹,道,“单是这座矿镇,便有一千两百一十三人。若是今日你我不在,这些人中又能幸存几何?纵然今日因你我出手无人死去,可这千二百一十三人,又有谁不曾眼见亲人在自己面前死去呢?”
“你……”
乐韶歌道,“便是我,一朝苏醒之后……”
她声音一哽,没有继续说下去。萧重九也猝然失声。
“天魔降世……世间将有无数赴难之人,我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萧大哥又何必凄楚哀怨?”乐韶歌道,“你我所求大道,莫非不值得如此吗?还是说,我能担起这份责任――我死之后,萧大哥就担不起自己那份职责了?”她顿了顿,道,“死者所担,也确实不如生者所担那般沉重。”
萧重九道,“我担得起!我……担得起。”
乐韶歌便扬首,对他轻轻一笑。
月色如霜。
她立在废墟之中,皎洁脆弱纤尘不染,如瓦砾间开出的一袅昙华。
他确实不该说破的,萧重九想。为什么还是说破了呢?
他们各自分别。
“天龙界善见城中,有山名为须弥陀,”萧重九忽的叫住了她,“传说此山不可见……处置完幽冥界事,你若有空闲,可去寻一寻。”
乐韶歌怔了一怔。
……须弥陀,苏迷卢山在天龙界的称谓。
她忽的意识到,这才是《九重天尊》中萧重九修得八部正法的关键。
――萧重九是在引导她去寻找天尊金身。
他将他独|裁的最大凭依让给了他。
她愣愣的点了点头,不由看向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