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箫吟骤然发现日子难过了起来。
早先那个和蔼可亲种树煮菜弹琴唱歌,以“聆听天籁”的名义带着她四处去野餐游玩的师父,突然间就变得严厉了。
“之前是为了培养兴趣,让你体会韵律之美,发自内心的喜欢上修行。”师父厚颜无耻的辩解,“此刻才是真正的修行。”
凤箫吟:……
算了算了,穷人家的孩子,谁还不能吃点儿苦?看在她给她做了新衣服的份儿上……
……进展得却并不是很顺利。
《云门》曲学得凤箫吟晕头转向,乐韶歌解说的意象――什么云海之上恢宏天门;什么不争而善胜,不召而自来;什么天网恢恢什么天道昭昭什么镇魔大曲的……直练得凤箫吟觉得自己才是被镇的那个魔。
学了两个月而毫无进境,反而将凤箫吟的自信弄得岌岌可危。
乐韶歌决定暂且停一停。
她想,凤箫吟的“韶”,大概和她所领悟的、和世人所普遍认知的,都不大一样。
“我们不学《云门》了。”凤箫吟忍着感觉被人掐住了脖子似果果的难受,刻苦练习时,乐韶歌便打断了她。
“我们反过来。”乐韶歌又说――正常的顺序是先学九韶乐,从中慢慢领悟出自己的韶,但是这次,“――先找到你自己的韶,再根据韶,来重编你的韶乐吧。”
凤箫吟觉得这就好像那什么――为了开门进屋,直接把房子拆了重建似的,太狠了!
“重编我的韶乐?可是这不是祖师爷爷留下来的大作吗?重编会不会给编坏了?”万一重编的没之前好,她岂不是学了个次品?
乐韶歌:……你瞧不起为师吗?!
“……相信为师,适合自己的才是好的。”乐韶歌信誓旦旦,“再好的东西不适合自己,也都是白瞎。不信你细听为师所奏韶乐,是不是也和原本的曲谱不大一样?”
凤箫吟一想,还真是如此。然而,“干嘛突然一口一个为师啊……”
乐韶歌:……为了强调为师是为师,提醒你尊师重教呀!
但到底该怎么做才能领悟、找到自己的“韶”?乐韶歌也不清楚。
在她的印象中,这都是阅历、心境、悟性到了,自然而然就能做到的事。
能传授的,只有经验。但当初她领悟《大韶》前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幸乐韶歌失忆了,她不记得。
乐韶歌思量了一阵子,看凤箫吟百无聊赖的在院子里扰民――院中常住居民当然是各种各样的鸟儿,乐修从来都是受鸟儿亲近的,那怕有那么个奇葩乐修居然不疼惜鸟――那音刃放的,不论力道拿捏还是时机把控,都精准至极。
乐韶歌才忽的意识到,她的武力值,以寻常人眼光看来,其实已很不差了。
有一些事,她已力所能及了。
乐韶歌便道,“我们下山,行侠仗义去吧。”
凤箫吟有些着急了,“……不是要先领悟韶意吗?”
她想修行,她急于修行,至于为什么,她好像还没深思过。
乐韶歌便笑道,“所谓的乐曲,都是内心的抒发。体悟人生百态、遍尝人情百味之后,内心成长了,修为自然也会提升。何况……”她温和的凝视着凤箫吟,“人生行在世,你便不想对这世界做些什么吗?”
“……”凤箫吟有片刻茫然,“这念头是不是太自大了?”
人是如此的渺小,反抗不了饥荒,反抗不了战乱,反抗不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又能对“世界”做什么?
“你以为修行是什么?”乐韶歌笑道,“所谓的修道人啊,就是虽千万人吾往矣,就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而后就真的将不可变作可的人。”她说,“你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你了,阿箫,我们去行侠仗义吧。世道越坏,就越得有些行侠仗义的人,去揍那些逍遥法外的坏人,去救那些身陷泥泞的好人。这也是我们的自救。”
她们便一道下山去。
虽说得像是吟游旅人一般,为游历而游历,为仗义而行侠――压根就没有具体的目标,但乐韶歌好像从一开始就知道该往哪里去一般,带着她直奔幽冥界边境通往人间界的酆都城。
凤箫吟心想莫非她要带她去人间界?
她确实想去人间界。
她听过许多人间界的故事。在她的心中,人间界是丰饶富足,善恶有报,没有修士,故而平民不会被当成牲畜、奴隶的淳朴之地。
……片刻后她又想,不对,修士奴役盘剥平民,应当是幽冥界的恶俗。如她师父这般又美又强又暖又甜心,就是有些小傻小天真的修士,也一样让她遇上了。
并且如今她也是个修士了。
……她也已经是个修士了。
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她已拥有了能奴役欺凌旁人的力量。她也可以养一堆奴隶,逼他们为她开采灵石,种植根本不果腹的丹材。收不到贡品她便去村子里降灾。当然大多数时候她都不怎么用理会那帮牲口一样的凡人,高贵的修士何必亲自去同凡人打交道,她还要修行飞升呢。自然有人为虎作伥,帮她管着这堆牲口……
凤箫吟茫然的思索着,而后她疑惑――为什么就从来都没人觉着这不对?
她已经是个修士了,她觉得这般作为简直恶心透了。修什么神仙?修的是吸食活人脂膏的恶鬼吧!饱食他人血肉得来的长生不老,浑身上下都流着恶臭的脏血,却自称是高贵的“天人”。竟还没人觉得不对,这是什么千年老僵尸当道的世界啊!
――是的,她想对这个世界做些什么。
她想让恶的,被当成是恶的。想让对的,成为被相信并且奉行的。
她想纠正这个黑白颠倒的恶世。
她要化身成无恶不斩的利刃,屠尽那些千年老僵尸,让他们听到她的名字,便感到胆寒。
她要当幽冥界的恶即斩。
她沉默的追随着乐韶歌,脑中莫名的有无数画面飞过。
她感到自己应当是来过酆都城的,但她似乎并没有仔细打量过这座重重盘问行人的城池,她记忆中只有斗篷下无数阴暗泥泞的街角,和……
和奴隶贩子。
她看到那奴隶贩子时,他正驱使着三只串种儿的侏儒地龙――一种被叫做骨獒的幽冥界独有的恶犬,追一个裹着斗篷的步履匆匆的少女。他恫吓好奇的路人“看什么看!”谄媚、贿赂过路的巡卫长,“跑了个小奴隶,惊扰了您的大驾……”而巡卫长收了灵石,眯着眼睛看向逃亡中少女娇小的体态,露出了意味伸长的姿态。奴隶贩子于是心领神会,“待抓到后,定送去请您帮忙验明正身。”
凤箫吟于是问乐韶歌,“救一个被抓捕的奴隶,算不算是行侠仗义?”
乐韶歌道,“算。”
她们俩于是一起上了。
乐韶歌定住三只骨獒时,凤箫吟冲上去饱揍了奴隶贩子和巡卫长。
那斗篷遮身的少女于是趁机加快脚步,匆匆钻入了幽深的巷子里。
凤箫吟砸了奴隶贩子的囚车,用音刃将奴隶们脚上枷锁一道道、恶狠狠的斩断。
奴隶贩子还在一旁哀嚎,“我做的是正经生意人,我也要吃饭养家,我花了钱的……”
凤箫吟扭头撕住他的领子,一拳将他打个半晕。和那巡卫长一道套上枷锁扔进了囚车。三只骨獒就拴在囚车旁。
明明一气呵成,她却莫名觉得沉重和沮丧。那裹着斗篷逃亡的少女的模样,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直到乐韶歌一条腿上缠着一个小崽子,过来找她。
她摸了摸两只小崽子的头,对凤箫吟道,“……为师决定再收两个徒弟。”
“――什么?!”凤箫吟脑子里莫名就冒出句――你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而乐韶歌说,“以后你就是大师姐了。说来话长,我在师门里修行时,好像也是当大师姐的。”
凤箫吟就顿了顿――一旦意识到这是她将成为她和乐韶歌的共同之处,她好像莫名就不排斥了。
别扭了片刻,她于是也俯身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道,“我是你们大师姐,以后你们俩要听我的。”
带着两个孩子,当然就不太好四处管闲事了。
去了就回,凤箫吟简直怀疑乐韶歌领她出来到底是干什么来了。
虽来得莫名其妙,回得也莫名其妙,但下山走了这一趟,她的修行之路好像确实豁然开朗起来。
她依旧练着《云门大卷》,可已不再觉着自己才是被镇压的那个。
她的云门不比乐韶歌那般恢宏,那么如天网恢恢天理昭昭,不争而善胜,是针对邪魔的又雅又正的威慑。
她的曲意锋利坚韧,是诛恶之刃,愤怒刚猛。
她的韶音中充满了斗志和战意。是哪怕身处下流众恶归焉,也依旧傲然俯视的骨气。是哪怕衣衫褴褛遍体鳞伤,也依旧要打烂这摊子的志气。
她也稍有遗憾――她无法像乐韶歌那般天生淡泊宁静,悲悯关照。她就是野地里长大的小鬼,粗鲁野蛮,瞪着眼睛呲着牙,挥着木棒想把天捅穿。
好想成为像乐韶歌那样的小天女啊。
但,这也就是她了。
乐韶歌正襟危坐的听着,听她奏完后久久不语。
“……这是我听过的,最了不起的韶音。”后来乐韶歌轻轻的说,“我们来谱写你的《大韶》吧。”
她们用了九年的时间,完成了独属于凤箫吟的《大韶》。
她的《大韶》虽按惯例,该被命名为《大韶》,但在曲谱上却更接近《大武》一些。
她识海中的韶音本我甚至都不是什么活物,而是一柄相当霸道的剑――越那么二三个境界斩人,完全不成问题。
乐韶歌曾令她给此剑取名,凤箫吟脱口而出,“恶即斩。”
乐韶歌:……
算了算了,身为乐修却教出个剑修徒弟,她也很无奈啦。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好,毕竟剑修都不是她的本业。
当然这九年,她们也不只做了这一件事。
把师弟师妹养大,这是推卸不了的事。每过那么三五个月,乐韶歌看她修炼时还莫名就会说,“差不多到火候了。”而后便让她下山去打架……哦,不,行侠仗义。
而巧之又巧的,每一次下山她都会从一个她恰好能对付的恶棍手里,救下一个女孩子。
每一个都跟她当时的年纪差不多。
――并且每一个都很警觉,很擅长逃跑,她竟一次都没见过她们的正脸。
凤箫吟懒得……也或者是不愿意多想,也就随她们去了。
她的修为也在这一次次行侠仗义中提升。
最后一次她教训的那恶棍,在幽冥秘境中颇有些名气,就算搁在第一大修太幽城中,也算得上高手。
而后,第十五年。
终于有一天,乐韶歌说,“这一次,我们去太幽城吧。”
乐韶歌带着她直闯太幽城,凤箫吟不解这一次她的目标又在何处,但来都来了,谁怕谁啊!村子里当年饥荒,太幽城的盘剥就是主因。若不是不得不分出最肥沃的土地给他们种丹材,也饿不死那么多人,父母也不会起意卖掉她。
――而若不是乐韶歌带走了她,最后买下她的,十之八九还是太幽城。
――周边旁处早被太幽城吸干了,也只太幽城能当面扔下两张饼,买走一个大活人了。
作为幽冥秘境九大主城之一,最坏坏不过太幽城,坏不过执掌太幽城的那些吸血老僵尸。
他们罄竹难书,也是时候该有人让他们知道知道什么叫报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