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啊。”阿羽依旧凝视着她,笑容温和,却比先前冷嘲的模样更令乐韶歌感到冷渗,“可这一次格外真实些,真实得令人不愿醒过来。”
“……阿羽。”
阿羽轻轻按住了她的嘴唇,“别说话,这一次听我说吧。我已经受够了,你是我的心魔啊,你不该最清楚我的弱点吗?何必还要同我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适才其实你不必推开我的,你已经得逞了……你早就已经得逞了。”他轻轻闭上眼睛,俯身下来,亲吻了她的嘴唇。
他在那一刻,卸去了所有防备。
乐韶歌脑中一片空白。
以至于她没有在第一时间推开阿羽。
她听到山崩海啸的声音。她想,是在什么时候……不,不对,心魔,什么心魔?阿羽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心魔?为什么会有心魔?是因为她让阿羽陪她相杀,让阿羽沾染了杀气?还是说讲经阁其实没有骗她,是《大武》让阿羽产生了心魔?
待到阿羽将她的手贴在心口,呢喃着在她耳边询问,“还不动手吗?还是说,我可以更进一步……”
她才猛的回过神来,推开了阿羽。
她擦着嘴唇,退了一步――却并非是因被轻薄而恼怒,在她此刻混乱的内心里,这反而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件事。
她强令自己镇定下来,看向阿羽。
阿羽依旧直视着她,目光温柔却又空洞洞的,像是在透过她看着什么破碎、遗失已久的东西,一样他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
这目光真是可恶――不被当成活生生的人感觉,真是令人厌恶。乐韶歌心想。
“你连活人和心魔都分不清吗!”乐韶歌只觉得气血上涌,连自己说了什么话都有些听不清楚。但大约是她嗓音中灵力有清心凝神之效的缘故,一旦发出声音来,她很快便冷静下来。
怎么证明自己是活的,既不是旁人的心魔,又不是一场幻梦――这还真是不容易。
乐韶歌再退一步,脚下一踏,荡起了半座山的灵力。灵流如波澜阔去,霎时间云遏风停。
她弹手一指阿羽,以言灵命令,“听好。”
便旋身掣了本命琴出来,运起真元,拨动金弦,奏响了《大韶》。
《大韶》镇心魔。
《大韶》是天音九韶的核心,也是天音九韶中最游移不定的曲子。因为它演奏的是至雅至圣的“大音”,是乐修自己所领悟的韶。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每个人的领悟不同,每个人所演奏出的《大韶》便也各不相同。
阿羽尚未完成自己的《大韶》,乐韶歌完成了,可她从未在人前演奏过。
只听清圣天音如金风卷浪而来,霎时间便将巍巍高山变作漾漾海底。
阿羽淹没其中,茫然四顾。那海水蔚蓝如水晶,清澈却空无一物。
海中只听闻他自己的呼吸声。
却不知何时,忽有远歌悠扬响起,如金色的阳光落入水中。那远歌意味不明,却是他唯一可以追寻之处。
他知晓乐韶歌用乐曲给他造了一个宛若真实的幻想,却不愿由她摆布。便只望着那金色的光,无动于衷。
这时身边似乎有什么在摆尾,他凝神看去,却是一尾笼在炽金光芒中的小鱼……也许是小鱼。那鱼被那远歌吸引了,它于是向着那阳光游去。初时它是欢快的,它的身影掠过了海底的万千沟壑。它的影子初时小如沙砾,却渐渐的长大了……不知何时竟宛若海中一片巨大的流云。
它越游便越吃力,海水越来越重,宛若无数双手臂缠绕在它的身上。它的身体开始缓缓的下坠了。
可这时歌声又响起了,那是怎样美好的歌啊。歌声中仿佛含有一切它此刻未知但终有一日能见闻的东西,那些东西将令她历尽艰辛、痛苦、摧折,亦未必会让她获得喜悦、温暖和抚慰。它仿佛没有任何意义,可它确实又有一切意义。
它于是再度奋力前行。它怒而击水,所过之处巨浪滔天。它拍翼而起,终于挣脱了无数束缚,如鲸跃水。大海亦为之倒立。它仰首冲天而去,身上鳞片皮肉片片剥落,宛若灵魂破开了躯体。它化而为鸟,赤金羽翼如逆风展开,宛若天际飞霞。
金色的阳光照耀在它全新的躯体上,若有似无的远歌已消失了。可它知晓那歌声并不是幻觉,那歌声便是此刻它所在的这大千世界。它于是展翼,向着自己所在的这个世界,如流星般飞去。
她的《大韶》,便是她的求道之路――是名,无悔。
她亦并非要镇阿羽的心魔,从她修成《大韶》之日起她便明白,《大韶》只镇自己的心魔。
她之所以将它演奏给阿羽听,是为向阿羽剖明自己的内心,告诉他,这样一个人,便是乐韶歌。
她是真实无欺的乐韶歌。
她拂平了琴弦,看向阿羽。
“你问我‘这一次’想让你理解什么,”乐韶歌道,“这便是我的回答。”
阿羽茫然的看着她。乐韶歌不知他是听懂了,还是听懂了却当自己没有听见――他既将她当心魔,却还是和她虚与委蛇了这么久,可见是有自欺欺人的毛病的。
她说,“现在轮到我来问你了,阿羽。”
她收了琴,上前轻轻将右手按在阿羽的心口上,而后抬头,再次凝视着他的眼睛。
她想问阿羽,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会生心魔?他是从何时起意识到自己有了心魔,为何他的心魔会是她的模样?那心魔又究竟对他做过什么,令他们之间产生了这么多误解。可最后所有这些疑问都被按下了。
因为若换一个位置,是阿羽如此质问她――她大概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
最后,她只轻轻的问道,“……你想让我理解些什么?”
阿羽抬手,轻轻的抚上她的脸颊。却是一触即离。
“……你是真的。”他呢喃着。
“千真万确。”乐韶歌道。
“……师姐。”
“是我。”
而后阿羽似乎猛的意识到自己适才做了什么。他退了一步,一时间似乎悲喜交加。但短暂的,庞大到能令他整个人立刻清醒过来的冲击和混乱之后,他很快便放弃了思考一般,破罐子破摔了。
“我喜欢你。”
“……什!”
“你问我想让你理解些什么――”阿羽道,“我想让你明白我喜欢你,师姐,我想和你共赴云雨。”
“……你不想。”乐韶歌承认,她混乱了,她想当一个暴君。
“是你不想。”阿羽似是有些难过,却依旧不闪不避,温柔的凝视着她,“而我想――这,就是我的心魔。所以,我大概是时候该下山了吧。”
第16章
乐韶歌当然不能让他就这么下山了。
――怎么可能让他带着心魔下山?毕竟这熊孩子可是有过入魔的前科啊!
乐韶歌当下的感觉,就仿佛一个老牧民正盘算着什么时候建个护栏以免自家羊羔被狼叼走,结果一回头发现羊脖子都已经叼在大野狼嘴里了!她衣服都要吓掉色了,结果羊羔还要闹离家出走!
你说心焦不心焦?
“……下山的事先不急。”乐韶歌心有余悸的拒绝,“先解决了心魔再说。”
阿羽看着她――又是那种明知她是个暴君正在对他处刑却依旧打算沉默的顺从她纵容她的目光。
一旦意识到自己在他心里是个暴君,他身上许多意味不明的压抑,也就变得没那么难以理解了。
乐韶歌一时甚至觉着,她其实不必太在意阿羽的“喜欢”。因为她可以直接命令他收回喜欢、舍去绮念,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而阿羽必定会说“好”,然后就真的会抹平自己的感受。就算抹不平,他也必定会藏好了,不让她察觉到丁点儿迹象。
莫非这就是上一世他执意下山的缘由?
“……果然要令我留下么,”阿羽垂眸,“我……”
――一旦读懂了他的隐忍压抑,同样也就读懂了自己的残暴蛮横。
乐韶歌心烦意乱,截断了他的话,“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你喜欢我,想……想和我云雨,我都听到了。我会认真考虑的。”
她终究不想当一个暴君。
“……哦。”半晌,阿羽才答了一个字。
而后,就在乐韶歌准备继续的时候,他忽然便伸手过来。乐韶歌觉着他大概是想再度确认一下她是不是真的,已准备好被他摸一下或是捏一下……可这熊孩子手抬了半天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也或是不敢真的碰她。
简直怂成球。
乐韶歌正准备抬手跟他握一握,他却忽然放空了思绪一般,上前一步抚上她的面颊,毫不犹豫的再度垂眸亲了下来。
――还是在嘴唇上。
乐韶歌:……
乐韶歌简直火冒三丈,伸手一掌就将他拍了出去。
阿羽擦着嘴唇,黑漆漆的眼睛里燃着火――这还是乐韶歌头一次对上他毫不压抑的目光。
这感觉确实很冒犯,很令人不适。
但那目光也只流露了一瞬,便再度被拂平了,压抑下去。
阿羽垂了长睫,看不出是懊悔还是不满,只平静的询问,“在你考虑时……可以吗?”
乐韶歌:……
暴君就暴君吧!她就是要当个暴君,让这个不懂循序渐进的怂时缩成球、飙起来就想顶翻天的兔崽子自我镇压去吧!
“不行。”她简洁明了的拒绝,而后霸道的翻篇过去,“现在,我们来讨论下你的心魔。”
乐韶歌当然不会相信,阿羽生出心魔是因为他想和她共……共赴云雨而不得。
这世上确实有不少修为讲究清净断念、根绝爱欲,但乐修绝对不在其中。因为乐舞本质上就是抒情,不将世间万般爱恨都品尝过了,如何能领悟其中真谛?纵然天音九韶是乐修心法中最清心寡欲者,也从不讲究断情绝欲。因为这根本就不可能啊!身为乐修,没遇上个高山流水的知音、琴瑟和鸣的道侣,那就叫修途尚未圆满。修途不圆满,心性就容易浮动……反而还更容易生出心魔。
同样的,求而不得也不叫什么大事――有道是不失恋不知道自己才华横溢。君不见古来多少令人拍案叫绝的乐舞,都是乐修失恋后创作出来的。
乐修几乎不可能会因“情”生障,倒多有因纵欲而堕落成魔的。但阿羽纵欲?就他那孤高狷介的性子?就他那身心如一的洁癖?就他表不表白都先逃下山的怂?
阿羽的心魔,决然不会是因情、因欲而生。
那又是因何而生呢?
乐韶歌道,“手。”
阿羽又不肯直视她了,只亮给她个如冰雕玉琢般冷而生硬侧脸。
好在他侧颜亦美,睫毛一垂,眸中清光剔透得令人心疼,气也就跟着消了不少。
他将掌心贴上乐韶歌的掌心,任由她推了真气进去探查。
真气运转得相当流畅,看来并非修炼时走火入魔,乐韶歌想。
只是不料阿羽经脉竟如此完美。宽厚坚实,触而生润,真气流淌其间宛若弦音在桐,妙不可言――简直就像将经脉也锻成了喉间玉。她便想起当年师父为阿羽凿脉。凿脉之痛,凿得越深便越是难以忍受。旁人不过坚持十来日,她也只坚持了三十六日便丧失意识,阿羽却足足坚持了四十九日,用去了三倍分量的忘尘寰,直到将经脉锤炼至圆满。
他一向都是比旁人更坚忍的。
九歌门创立至今,除师祖乐正子外共四代掌门――或者该说,乐正。阿羽是第五代乐正,开羽字一辈。自他开始,九歌门师门传承尚才得完整一循环。他集万千瞩目于一身,上上下下都寄希望于他――包括乐韶歌。而他也从未有所辜负。
所以日后他入魔,便也令人格外心疼,格外不忿。若他入魔再是因她而起,那还真是……情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