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马车缓缓停定,沈晚夕的身子微微向前倾了一下。
这回是真的到了。
沈晚夕深深吸了口气,待平复了心中的万马奔腾之后,将狐皮大氅重新系好,随魏眠一同下了马车。
☆、仙女笑了
耳边寒风吹得耳膜微微震动, 清冷的阳光裹挟着冷风瞬间撞进了眼睛里。
沈晚夕望见了云横昂藏开阔的背影,还有站在他正前方的,一身黑色绣金龙纹的中年男子。
两人对视短短几息的时间, 昔日快马纵横天下的益州侯便已忍不住嘴角的颤抖, 眼里泛起了泪花。
在失而复得的儿子面前,他仿佛不再是那个霸气凛然的西南霸主,而只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一个两鬓斑白的父亲。
片刻后, 云横弯身踞坐下去,向五年未见的父亲重重行了云境最大的叩首礼。
益州侯双手颤颤巍巍地将他扶起来,嘴里不住地喊着:“云横,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失踪了五年的儿子模样似乎一点都未变,从前便是这样刀刻般的五官,眼神里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疏离,他自小沉稳早慧,谈不上又成熟了一些,仿佛还是五年前从益州出发去战梧州的, 那个威风凛凛的少年。
就好像只是这场仗打了五年, 而今日是他凯旋的日子。
在场人无不落泪, 沈晚夕心中亦颤动不已。
正巧魏眠欲上前搀扶父亲, 沈晚夕也找准了时间, 迅速调匀了气息, 挺直背脊缓缓走到云横身边,对着益州侯俯身叩拜:“小女沈晚夕,见过侯爷。”
沈晚夕垂着头,亦能听到魏眠跑到益州侯身边,娇声道:“爹爹, 这就是二嫂嫂!”
益州侯何尝不晓得?
这一身红衣华丽矜贵又花颜月貌的女子,不是儿子在商州娶的沈家三女,又是谁呢?
益州侯伸手虚扶,也示意云横将她搀起,上下打量一番,笑意从眼角慢慢溢出:“好孩子,你该叫我什么?”
沈晚夕心中动容,鼻子一酸落下两行清泪,又侧头望了眼云横,得到肯定的目光后,才微微俯身再施一礼,声音颤抖:“儿媳沈晚夕,见过父亲。”
“好,好!”
益州侯望着珠联璧合的二人老泪纵横,一身威严肃穆的气势此刻又削弱几分,宛若红着脸的小老头儿,面上的褶皱寸寸分明,浊泪便顺着沟壑一路往下淌。
可这样的眼泪是喜极而泣,是心感宽慰,是经历过风风雨雨之后守到晨光的安欣。
城门大开,马车缓缓驶入益州城内,窗外慢慢有了喧闹的人声。
益州二公子回城的消息不胫而走,城中百姓皆涌至道路两旁行跪拜之礼,恭迎二公子回城。
那是他们心中最顶天立地的战神,是守护益州百姓安居乐业的英雄。
他不在的时候,人人祈祷思念。
如今他回来了,众人更是心潮澎湃、欣喜若狂,甚至天还未亮就守在路两侧,只等着见一见这失踪多年归来的少年英雄,给他磕一个头,以表示最大的恭敬。
魏眠撩开帷幔,向外头的老百姓招了招手。
有人眼尖,透过车窗的间隙瞧见了那一身华贵红衣的窈窕女子端坐于马车之内,以冰雪为肌,以美玉为骨,眉目如画,玉指如葱,与身边张扬明媚的五姑娘美得不一样,这女子宛若月里嫦娥落入凡间,更多几分清澈灵动,生生让人移不开眼。
“那就是二公子的夫人!”
人群中窜出一声惊呼,众人纷纷将目光转向了金色锦蓬马车。
沈晚夕骤然僵直了身子,紧张了起来。
这样的目光虽然从前也常有,她早已不怯,可如今身份到底不同了,她是云横的妻子,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益州侯府的脸面,再不能像从前那般懵懵懂懂,不懂规矩。
“嫂嫂,大家都在看你呢!”魏眠笑逐颜开朝她道。
沈晚夕心里砰砰跳了许久,还是能感觉全城炯炯的目光都聚集在这一身,她慢慢压抑住心里的紧张慌乱,也侧过头向外头的百姓微笑示意。
这一笑,满城春色都失去了光彩。
“夫人笑了!仙子笑了!夫人笑了!是仙女笑了――”
众人的欢呼声不绝于耳,魏眠欣喜地望着外面,直到看到前方马上的二哥回身投来寒冽刺骨的一瞥,这才悻悻地缩回了马车。
完了,二哥在警告她了。
她嘟着嘴,看着两颊微微泛红宛若云霞的嫂嫂,好像明白了为什么哥哥看到嫂嫂做牛肉饼给大伙吃会生气,看到嫂子被人说成仙子心里也不高兴。
她若是男子,娶了这样一位人间仙女,也会藏着掖着不给人看的。
马车绕过熙攘的长街,又行了约莫一个时辰的路,穿过一道悠长寂静的巷道,终于在一处庄严气派的府邸前停下。
茯苓在马车外等着,将魏眠和沈晚夕搀扶下车。
抬眸时一座高大规整、气派森严的府邸映入眼帘,门口两尊石狮威武雄健,朱漆大门上挂着价值千金的金丝楠木牌匾,笔走龙蛇地刻着“益州侯府”四个大字,两旁高大葳蕤的古树直达青霄,头顶天光给府邸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大厦耽耽,天宝环集,宛若帝居,其磅礴庄严的气势令人叹为观止。
拾级而上,只见长梁光彩宛如雄虹,初春盛景堪比藻绣,威严庄重的浮雕麒麟照壁见证了益州侯府百年来的兴盛祥瑞。
照壁前,坐在轮椅上的清雅男子着一身墨青鹤氅缓缓而来,身后还跟着一位梨花白金荷暗纹锦袍的女子,不施脂粉,容颜却清丽绝尘,只是眉宇间凝着淡淡的愁思,失了几分气色。
沈晚夕想,这便是云横的大哥魏硕和大嫂元嘉采吧。
瞧见云横停下脚步在前面等她,沈晚夕微微加快了些脚步,至身边时,云横握住了她的手。
两人缓缓走上前,向轮椅上的大公子和身后的大嫂微微倾身施礼,还有身边的几个姨娘和弟弟妹妹也一一打了照面。
魏硕无法站立行走,只是嘴角提着柔和的笑意,抬手示意他们起身的动作也令人极度舒适,如沐春风。
沈晚夕看着这位素未谋面的大公子,一身光华似月,清雅温润,如琢如磨,实在难以将其与那曾经提枪上阵的大将联系到一起。
“云横,你能平安回来就好……”
原本面色平静的大嫂,此刻泪珠滚滚,上前来瞧了瞧云横,又扶着沈晚夕的手,看了她许久,眼眶红透:“这就是弟妹吧,你们在外头受苦了。”
沈晚夕也忍不住啜泣,又弯身再拜,哽咽道:“多谢嫂嫂关心。”
与此同时,满院的护卫、丫头、婆子、小厮都整装聚集于此,远远排成一条长龙,人人恭肃规整,齐声叩拜道:“恭迎二公子回府!拜见夫人!”
益州侯府的下人比沧州侯府只多不少,沈晚夕也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下人,不觉有些拘谨起来,心下微乱之际,云横温热的掌心慢慢包裹过来,将她心里的七上八下一下子抚平。
“都起身吧。”
云横淡淡扫过一眼跪拜的长龙,通身一派威严之势,众人缓缓起身,皆屏气凝神,不敢嬉笑言语。
随后,云横带着沈晚夕进祠堂祭拜魏家祖先,也给云横的母亲顾氏上了三炷香。
云横向来沉默,在母亲的牌位面前一直缄默不语,眼里不再是平时里的凛冽寒意,却似乎是一种与见到父亲益州侯时的那种同样久别重逢的温情,墨如深渊的眼底,她又仿佛看到一种长久的孤独感。
沈晚夕也想到了自己的阿娘,阿娘也离开了许多年,可每每看到天上的月亮和星河,或是在自己孤独无助的时候,她还是在心里默默地和阿娘说话,说许多的话。
云横也是在和自己的母亲说话吗?
她鼻子酸酸的,望向了顾氏排位上的那些刻字,默默地喊了一声母亲。
母亲,我是阿夕,和云横算是相逢于微末之时,好像是被世界抛弃的两个可怜人。
那时候我可丑可丑了,云横也不晓得怎么就瞧上了我。
在这之前,我以为这辈子都要生活在深渊里,看着自己慢慢地腐烂,这辈子都见不到阳光了。
直到遇到了云横,他总是那么凶那么冷,好像从来没真正地笑过,可是他却会一连上山好几日替我寻治伤的药,在我身子不舒服的时候替我暖被窝、帮我捂肚子,在我遇到危险的时候永远挡在我面前。
他对所有人都冰冷,可唯独对我那么好,是他让我觉得这个世上无论多苦多难,总会有一个人站在我身边,抓住我的手,驱散所有的恐惧与慌张。
就像指尖能触摸到的光一样,暖暖的,可以一直一直地依靠下去。
我没想到的是,云横竟然是我儿时最害怕的那个大英雄,一听名字都能吓哭的那种,谁能想到命运就是这样猝不及防,他竟然真的成了我的夫君。
母亲放心,阿夕也会对云横很好很好的,阿夕虽然笨笨的,可云横在想什么我好像都能晓得,阿夕做女工也很差,但是日后一定给云横缝许多好看的衣裳。
对了母亲,阿夕做的饭还特别好吃,云横的嘴巴都被我养刁了,回来的路上连驿站的饭菜都不动,光啃我做的牛肉饼了,嘿嘿。
我阿娘,秋娘和月嬷嬷也常常说,阿夕是个小暖炉,总是能给身边的人带来快乐和温暖,看到阿夕的人都不会有烦恼。
母亲放心,阿夕一定能把云横捂得暖暖的。
这辈子,我们谁也不离开谁。
☆、骗子
约过了申时, 云横直接去了校场,沈晚夕跟着三弟妹孙氏一行人往云横从前住的山海苑。过了垂花门,沿着抄手回廊一直往西, 行经几处阁道, 又不知路过几间轩亭,绕过几道曲廊,原本还有心赏玩府中盛景的沈晚夕,此刻已是腰酸背痛了。
似乎比从前上山下山还要累些。
行路途中, 孙氏也给她讲了不少府中的事情。
比如,府中没有大夫人,早些年大嫂亦主持过后院事宜。
大嫂元氏从前也是风风火火的人, 因为父亲是军师,昔日她在军营中也是能放倒几个壮汉的好手,只是后来病了一场,整个人恹恹了不少,整日便在佛堂吃斋念佛,不太出来了。后来, 益州侯便将主持后院大小事务的职权交给了三儿媳, 也就是面前这位定阳府通判之女孙氏, 令原先大夫人身边的管事赵姑姑从旁协助。
正说到此处, 紫檀木制的匾额上“山海苑”的鎏金字迹赫然落入眼中。
只见琉璃瓦铺就的庑殿顶在阳光下笼罩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放眼望去假山奇异, 佳木拂檐,石子甬道两旁的琪花瑶草、名葩奇木步步皆景,院后茂林修竹与溪流碧水相得益彰,虽算不上极致奢丽,却自有一种典雅庄严的气度。
原来这就是云横从前住的地方。
沈晚夕深吸一口气, 又在孙氏和赵姑姑的带领下见了山海苑所有的侍女和小厮。
沈晚夕才知道,云横不在家中的这五年,山海苑日日有人洒扫除尘、莳花弄草,去年年底云横的消息传到益州,益州侯当即差人将山海苑重新修葺一新,才有如今工整幽雅的模样。
那赵姑姑指着小厨房的方向笑道:“侯爷怕公子和夫人一下子吃不惯益州的口味,今年前前后后请来了三位大厨,一位做益州菜,一位做北方菜,还有一位擅长商州菜,都在小厨房候着呢。”
沈晚夕瞬间心潮涌动,不知该说什么好。
益州侯连院中小厨房都配置得这般妥帖,可见其余桩桩件件、大大小小的事情,但凡她与云横可能遇到的,都已经有人提前事无巨细地准备妥当了。
外头走过一番后,赵姑姑和茯苓带着沈晚夕进了主屋。
屋内陈设一应俱全,知道二公子娶了夫人之后,屋子里更是早早添上了雕花细木贵妃榻,花梨木的妆奁和一面溜金镶玉绿松石铜镜,从金银器物到脂粉、香料、珠钗、锦缎都备得整齐妥当,完全不用沈晚夕操心。
在这些细致的安排面前,沈晚夕反倒有些拘谨起来。
她心里默叹了一口气,从前在沧州的时候,即便是亲生的爹爹都记不得她的生辰,遑论这些起居的方方面面了。
用过晚饭之后,沈晚夕差茯苓找来针线和缎子,想给云横做几身开春的衣裳。
答应婆母的事情,她可不能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