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大海将延禧宫的记档拿回来已是半个时辰后的事,翻了记档,李安好才发现,苏氏入主延禧宫这十年零七个月,一共不明不白没了九个宫女。除了今儿发现的这个,最近的一次是在去年十一月。
而去年十一月,正是皇帝下旨要娶她的那月。
合上记档,李安好抬眼看向冯大海:“你去趟乾正殿,跟你师父通个气。”宫里的宫女不是买进宫的,她们都是有名有姓,出自寻常人家,没犯什么错不得随意打杀。
“是,奴才这就去。”
乾正殿,皇上一边看折子,一边听范德江嘀咕,知道延禧宫昨夜死了个宫女,是小雀儿在翠微宫发现的。
“宫女也是朕的子民,传朕口谕,让皇后好好查查。”
有些人还以为是活在过去,也该清醒清醒了。现如今他的后宫是有主的,容不得她们再肆意妄为。
有了皇上的话,李安好便令冯大海叫几个力大的太监,一起去翠微宫。那枯井小雀儿虽查探过,但她到底人小,没那本事将宫女的尸身挪出井底。
得了消息的九娘,也不休息了,领着宝桃和小雀儿,跟在主子后头往翠微宫。
尸身,李安好也没敢看,离枯井远远地站着,只听冯大海在井底说,“咦,这翠微宫的井怎么这么浅,井底有水纹,但水纹……”
扶着李安好的九娘闻之双目一凛,扭头看向主子。
李安好也想到一点,环视周遭,这方地树木不多,且均离井有一段距离,稍侧首吩咐道:“小心点。”翠微宫才空了不到十一年,再是落尘,也不可能填了一口. 活井,除非人为。
九娘立时快步上前,一把拉住绳索就跳下了井。杵在宝桃身边的小雀儿抬手狠狠揪自己的眼皮子,她瞎,竟然连冯大海都不及。
不到半盏茶的工夫,九娘爬出了井,回到李安好身边:“主子,宫女的尸身既已挪出,咱们就回吧,把这里交给皇上。”
“那就回吧,”李安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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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皇七子被立为太子仅半年, 一向康健的靖文皇帝毫无征兆地突然驾崩,外界对此多有猜测。当时的太医院院判海灿说是因突发疾病未得及时医治而丧。那晚侍寝的新妃康嫔深知有罪,在先帝遗体被请出翠微宫后, 吞金自戕。
李安好不知道皇帝有没有翻查过翠微宫,但却清楚那口枯井里肯定有秘密。
待在井底的冯大海,此刻还未从九娘两脚一跺就跳至丈余高的震惊中醒来, 皇皇皇后娘娘带带进宫的绣娘是个高手。还有那个小矮子,雀雀怎么敢一个人跑来翠微宫?
“咻咻……咻, ”九娘捏着一片金叶子杵在嘴边, 杂乱无韵律的鸟叫传出翠微宫。
李安好一行退出翠微宫后不满一刻, 两位面白无须穿着普通太监服饰的年轻男子, 和一个长相清秀的宫女来到了枯井边。三人打了照面没吱一声,两位年轻男子就跳下了井。宫女脚尖一点,后撤隐藏。
慈宁宫里,太后听说皇后带人去了翠微宫, 顿时色变,霍地站起:“她去翠微宫做什么?”
虽然当年因着先帝驾崩突然, 宫里混乱, 她和那位趁机清洗了翠微宫,但……但因先帝死在翠微宫, 她这心里总觉虚得很。
“听坤宁宫的宫人说是死了个宫女, ”不知为何, 鲁宁脚底生寒,直觉有什么大事要牵扯到他们慈宁宫。
“死了个宫女而已,”太后力持镇定贬斥道:“她是皇后,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如此兴师动众,闹得满宫里都人心惶惶的, 成何体统?”先帝死相不自禁地呈现在脑中,驱之不去,梗着脖颈换了一口气,“传哀家的话,让皇后来慈宁宫。”
“是,奴才……”
“快去,”太后右手压着心口,企图想让怦怦乱跳的心平静下来,先帝是死于纵.欲精落,这是前太医院院判海灿亲断的,她在怕什么?这是事实不是吗?
鲁宁不敢有拖沓,退至殿外,撒腿就跑,只没跑出多远,就听从那方来的小太监说皇后离了翠微宫,刹住脚,站在路边蹙眉犹豫不定,那他还要去请皇后往慈宁宫吗?
“什么?”
只着蝶恋花粉色肚兜躺在床上的苏昭容,听了宫人的禀报,一骨碌爬了起来,一把撩开帐纱,急声问道:“皇后怎么会去翠微宫?”新婚头月,她就不怕沾染上晦气?
巧书缩肩驼背咚的一声跪地,颤着音磕磕巴巴地回道:“娘……娘娘,皇后娘娘发发现花花芽了,”抽噎声起,她要死了。
本就惊惶,这该死的贱婢还在这哭,苏昭容恼得没了分寸,将抓在手里的玉.茎砸向巧书,失声怒斥:“闭嘴。”
巧书不敢躲,脑门生生地挨了一下,头晕目眩,余光模糊,瞥见滚落的那物,同昨夜里小弓子拿来戳……戳花芽那处的物件一模一样,默默流着泪,为花芽也为自己。
缓了口气,苏昭容双手撑着床,双目大睁,眼中闪过狠绝:“去……去拿根簪子予本宫。”
既然被皇后发现了,那她就得给花芽按个罪名。皇后才嫁入宫中,为着名声,也不会急着对宫里的老人下死手。
才回到坤宁宫,李安好坐下一盏茶还没喝完,换了身衣服的冯大海就领着鲁宁了进殿。
“奴才慈宁宫首领太监鲁宁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放下杯子,李安好淡笑:“鲁公公请起,”抽了帕子轻摁嘴角,“你这个时候来,可是母后有什么吩咐?”
鲁宁弓着腰,不敢抬首:“回皇后娘娘的话,太后请您去一趟慈宁宫。”
“哦?”李安好心中微动。先帝康嫔,康玲,出自原安昌侯府康家,是太后的表外甥女,也是太后属意的皇七子正妃。
先帝死在翠微宫,康嫔自戕,当时的安昌侯康律已,即康嫔的父亲,上奏请罪。请罪当晚,居于安昌侯府的康氏嫡支一个不少,全数服毒自杀于康氏宗祠。在新帝登基后,剩下的康氏旁支也陆陆续续地迁离了京城。
十年过去,京里已少有人再提起安昌侯门康氏一族了。
“你在这稍等片刻,本宫去梳洗一番。”
“不急,娘娘请便。”
知道皇后去翠微宫只是寻了宫女尸身,太后松了一口气,但这并不表示她会轻易放过皇后,谁能保证皇后不会再去第二次?
京里头忌讳的几桩事儿,哪家不是避着?就她李氏安好最能耐。
井嬷嬷端着一盅燕窝进殿:“娘娘,懿贵太妃来了。”“她来做什么?”太后抬眼望向殿外,不是说病了吗?
精神头确实有些不足的懿贵太妃款款进了殿,加快脚步上前行礼:“姐姐安。”
“起来坐吧,”太后品着懿贵太妃面上的神色,心里到底是舒爽了一些,能生又如何?兄弟阋墙儿女反目在皇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听说你病了,哀家正想着寻空去慈安宫瞧瞧。”
寻空?她还当自己是皇后,要管着后宫无暇分.身呢。懿贵太妃坐下,淡而一笑:“劳姐姐挂心了,妹妹身子已好了不少,今儿天晴,就过来寻姐姐说说话,打发时间。”
“那感情好,”太后还真希望她抱的是这份心思:“妹妹听说了没有,皇后带着一群宫人闯进了翠微宫?”
没听说,她来这干什么:“她怎么去了翠微宫打搅?”说着话,凝眉露悲情,泪填满眼眶,抽了掖在袖子里的帕子,摁了摁眼角,“到底是刚进宫,冒冒失失的,别冲撞了……”泪滚落,似再说不下去。
太后也跟着红了眼眶:“哀家已经着鲁宁,让她来慈宁宫了。”
说人人即到,殿外太监吟唱,“皇后娘娘驾到。”
懿贵太妃闻声站起,李安好由九娘扶着进到殿内:“儿臣请母后安。”
这回太后也不叫起,只冷冷地看着她,一时间正殿内静得连根针掉地都能听到清脆。
来时的路上就料到会这般,李安好不慌不惧,身子稳稳的,她就不信太后能让她一直这样定着。果然不到十息,太后开口了:“你可知罪?”
李安好莫名,抬首看向太后:“还请母后明示,儿臣实不知犯了何罪?”
啪……
太后一掌拍在榻几上,叱问道:“你刚刚去了哪?”
“翠微宫,”皇后不解反问:“儿臣不能去翠微宫吗?”西六宫的一座宫宇而已,又不是太和殿、长生殿、乾正殿,身为皇后去趟翠微宫还有罪了?简直可笑。
“当然不能,”太后貌似悲恸难忍,眼中闪着泪光:“你非小民出身,难道还不知翠微宫是什么地?”
李安好敛下眼睫:“翠微宫属西六宫之一,乃宫妃所居之地。”
“曾经是,但自先帝驾崩后,那就不是了,”站着的懿贵太妃也拿了一回大,出言训斥:“皇后,你作为皇帝的妻子,大靖的国母,一言一行皆为天下之表率。”
“你强闯翠微宫,将先帝置于何地?”太后霍的站起,直指皇后:“你可有敬畏先帝的在天之灵?”
她们都在说什么?李安好轻嗤一笑,扭头望向懿贵太妃:“您也说本宫是皇后,那么后宫之地就没有本宫踏不得的地方。”
“你放肆,”太后怒斥:“皇后,她是皇帝的生母,你怎可如此不恭?”
懿贵太妃状作悲戚样,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撑着桌几,眼泪汹涌而出,双唇巍巍颤颤,那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李安好回过头来看愤怒至极的太后:“儿臣清楚皇上的生母是谁,无需您提醒,”轻眨了眼睛,颔首接着说道,“您大度,想让儿臣尊懿贵母妃同您一般,儿臣心中极为感动。等会出了慈宁宫,儿臣就上书皇上和宗室,请封懿贵母妃为西宫太后,位尊同您。”
“你……”
太后气极,眼前一黑跌坐回主位上:“你……”
懿贵太妃也惊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她是皇帝的生母,但却为庶,真要依祖宗规制论起来,此刻皇后跪着,她站着都是罪,侧身屈膝行礼,再不敢端着身份。
气焰终于消了些,她也可以好好说话了:“父皇驾崩于翠微宫,儿臣知道,”见太后欲张嘴,她立马再次出声,“可大靖历代君上仙逝后,皆是葬于帝陵。儿臣还是不太明白,那翠微宫为什么入不得?”
太后无言了,侧首避过皇后的目光,迟迟才哑着声回道:“你父皇驾崩的突然,哀家和你母妃都没来得及看一眼,所以……那翠微宫就成了我们的念想了。”
是吗?李安好垂首,余光自懿贵太妃身上掠过,但愿这位没插手什么。不管因着何,“弑母”都是污名。
定了定心绪,太后见皇后未在追问,便软了语气:“都起来吧。”
“谢母后,”李安好递出手,由跪在一旁的九娘扶着站起身。
懿贵太妃有点后悔过来慈宁宫了,皇帝娶的这位皇后是软硬不吃。占着理,那张嘴吐出的话都是针针见血。今儿这事若真捅到宗室那里,估计琰老亲王明儿就要进宫找她们了。
“死在翠微宫的那个宫女,是怎么回事?”太后岔开话题:“是谁发现的?”
李安好蹙眉:“这事还要从昨夜说起,昨儿儿臣宿在乾正殿,夜半皇上醒了一次,说梦到幼时的事了,想吃桂蕊米糕。”
说皇帝幼时,她也是有意的,跟前这两位心里头都门清。果然太后和懿贵太妃面上多少都流露出一丝不自然。
“待皇上入睡了,儿臣便吩咐宫人回坤宁宫知会一声,让小厨房做些桂蕊米糕,”李安好也不去品味她们的异样:“在回坤宁宫的路上,宫人撞见了不对,灭了灯偷偷跟着。”编完,就将该说的说了,“那宫女去年十二月被指去延禧宫,伺候苏昭容。”
“你是怀疑苏昭容?”太后冷了脸:“苏昭容是哀家赐给皇上的,她什么品性满宫里都知道,不争不抢地一心侍弄花草,难道这你都容不下?”
给她冠罪都冠上瘾了,李安好叹气:“母后可知那宫女是怎么死的?”
太后不言。
李安好也不怕污了她们的耳:“被人放干血死的,死前还被凌. 辱过,”冷嗤一笑,“这事儿臣会查清楚,”也不惧太后,直接撂话,“若真是苏昭容所为,儿臣不会让她继续活着。”
“一个宫女而已,”太后意外于皇后的强硬和狠辣:“你竟要一个位二品的昭容陪葬?”
“这不仅仅是一个宫女的问题,”李安好态度坚决:“宫人犯了错,后妃可以将他们扭送去慎戒司,当然也可以自行责罚,”说到此语调一变,冷了几分,“但却不能用如此残忍的手段杀之。”
太后见皇后这般,蓦然笑了,讽刺道:“你还真是有一颗菩萨心肠,”说这么多,还不是为除异己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母后误会了,”李安好直视太后:“儿臣容不得妃嫔这般凶残地杀害宫人,只为一点,保皇上安寝。”
她心中无愧。
“后宫众妃伴君侧,是最接近皇上的人。她们今日可为一些事私自杀害宫人,那不定哪日就因争风吃醋心生怨恨胆大包天伤害皇上。若真到那时,作为皇后未管束好宫妃,儿臣万死难辞其咎。”
懿贵太妃轻叹一口气,皇帝有这位在后宫镇着,再不用怕妃嫔能翻出天去。他还真给自己寻了个厉害的妻子。
把话摊开来明说了,李安好再问:“母后还觉得儿臣此般是错吗?”
都把皇帝安危推出来了,她若再加以阻挠,岂不就成了偏袒宫妃,不顾皇帝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