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南山区,离旅顺口约百余里处。
这一带原本是比较繁荣的,明朝建国之后大力向东北移民,经过两百多年的繁衍生息,辽东汉人已经繁衍到五百万余众了,在东北大平原上建起了一座座城镇,开垦出千里良田,使得原本荒凉的东北迅速繁荣起来。而旅顺作为东北最好的港口,自然更加热闹,东北的木材、人参、皮货在这里装船,一船船的运往山东,山东的粮食、布匹也一船船的运过来,发达的海上贸易让旅顺成为辽东数一数二的城市。然而努尔哈赤起兵造反,席卷了整个辽东,先是杀穷鬼,接着杀富人,辽东汉人要么被屠戮,要么成了奴才,旅顺也被战火摧毁,这座原本蓬勃发展的城市,就这样凋零了。
辽东汉人仍然坚守在这里,坚守着金州、旅顺这几座早已繁华散尽的城市。这是他们在辽东半岛最后的堡垒,失去了金州、旅顺,他们就等于被彻底赶出了辽东半岛,无家可归了。这是绝望的守望,他们在这里坚持了一年又一年,始终看不到一丝光复沈阳的希望,有的,只是朝廷大军一次次惨败,他们在辽东半岛最后几块根据地被一次次蚕食。但不管怎么样,他们仍然在坚守,辽东汉人的膝盖,没那么容易弯下去的。
东江镇现在确实大不如前了。毛文龙死后,原本铁板一块的东江镇内部发生多次内哄甚至火拼,孔有德不服陈继盛,带着上万青壮到山东投了孙元化,刘兴诈杀陈继盛而代之,不久之后又率部投了后金,现在黄龙担任东江镇总兵,越发的镇不住那帮骄兵悍将,东江镇基本上是各过各的,谁也不鸟谁,实力越发的衰微了。但是今年情况发生了好转,从山东那边源源不断的输送来大批粮食、兵器、铠甲甚至火炮,黄龙一系的实力急剧增加,尚可喜等原本不服黄龙的军头看得眼红,又厚着脸皮凑了过来试图分一杯羹……尽管他们更多的只是想分点武器物资,但愿意坐下来谈,毕竟是个好兆头,不是吗?更可喜的是,山东那边开始大量接纳辽民了,几乎每天都有大量辽民拖家带口的上船,前往登莱,然后成为军户被安置下来,东江镇的负担减轻了不少,得以集中力量继续与建奴周旋了。这不,去年打下盖州,斩首三百余级,整个辽南为之震动,吓得建奴将整个战线往后一移再移,不敢再像以前那么嚣张了。现在东江镇的哨骑已经可以壮着胆子在离旅顺百里之遥处活动了,放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现在已经是深夜了,十几匹骏马在草地上贪婪的啃食着鲜嫩的青草,十几名东江镇的哨骑则生起了一堆火,挂起了两个瓦罐。瓦罐里土豆面那粗长的面条正在沸水中扭动着,两名孔武有力的士兵将他们百总死死摁在地上,一个三十岁上下,貌似忠厚的家伙则嘿嘿笑着从伍长那个宝贝袋子里翻一盒罐头撬开,从里面挖出酱牛肉切成碎块,非常大方的往里扔,还有一个家伙更加过份,从袋子里翻出哪怕是在内地也不便宜的奶酪、茶叶、红糖,一把一把的往沸水里放,别提多痛快了。那百总急得哇哇大叫,极力挣扎,但是让两条大汉按住,哪里动弹得了?只能徒劳的叫:“你们给我留一点!”越叫那两个家伙放得就越欢,眨眼之间就将他好不容易才弄到的一点好东西给糟蹋干净了。
一个牛肉罐头被祸害清光了,那个貌似忠厚老实的家伙还不满足,又伸手进袋子里摸了摸,这时,那百总终于挣扎出一只脚来,一个一脚将那两个按住自己的家伙蹬开,以饿虎扑食的姿态扑过来抢回他的宝贝袋子,一看里面的东西,惨了,没几样了。他破口大骂:“你们这帮混蛋,老子好不容易才弄到这点东西,你们一下子就糟蹋干净了!我记住你们了,等回去之后再挨个收拾你们!”
那个一脸忠厚的家伙从罐头盒里剔出一点牛肉渣子送进嘴里,一脸陶醉的品尝着,嘿嘿直笑:“别这么小气嘛!凭你跟总兵的关系,想弄点好吃的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百总哼了一声:“轻而易举?轻而易举个屁,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叔叔对我管得有多严!”这是一位典型的辽东汉子,身材魁梧挺拔,膀大腰圆,肌肉结实,身上有多处伤痕,刀伤箭伤都有,走路有点罗圈腿,但一旦骑上了战马,就像是钉在那里了,任战马怎么颠都是纹丝不动,一看就是那种骑得烈马,喝得劣酒,走得远路,打得硬仗的狠角色。他叫黄玉郎,是总兵黄龙的侄儿,从小就是在战火中长大,年纪轻轻便练就了一身过硬的本领,马上步下的功夫都十分了得,真打起来,十几名士兵都近不了他的身。黄龙对他也颇为看重,把所有哨骑都交给他来带。东江镇一直很缺战马,哨骑数量稀少,所以黄玉郎顶着百总的头衔,干的却是什长的活,每次哨骑远探,他都要亲自带队。这些哨骑都是跟他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弄到点酒肉就大家一起分享,遇上建奴哨骑了便并肩死战,哪有什么上下尊卑之分。这次前出侦察是黄龙亲自安排的,后金在辽南的调动越来越频繁,山雨欲来风满楼,黄龙也是打了一辈子仗的人,哪能没有察觉?临行前还多给了这个侄儿几个牛肉罐头和一小袋茶叶,让他带着在路上吃。东江镇物资匮乏是出了名的,几块牛肉,一小袋茶叶,都是有钱都买不到的东西,黄玉郎自然十分珍惜,每次只舍得吃一点点,现在一下子让这帮混蛋糟蹋干净了,他自然炸毛。
那三十来岁的汉子却不理会他,用筷子在瓦罐里搅了搅,叫:“吃土豆面了,吃土豆面了!”马上,大家都围了过来,拿着用罐头盒做的饭盒去盛,领到土豆面,第一眼就是看看里面有没有牛肉,有的话自然欢天喜地,没有的则嚷得震天响,大叫不公平,跟个孩子似的。好不容易,分配得公平了,大家狼一样的吃了起来,一张张嘴巴用力吸着滚烫的土豆面,发出好大声响,不小心还以为进了养猪场。
把瓦罐里最后一点汤水都给消灭干净之后,大家洗净饭盒,由那忠厚的汉子分配,每人分到小半饭盒热气腾腾的茶汤,惬意的喝了起来。黄玉郎分到最多的一份,也算稍稍平息了他心中的怒火了。
那忠厚的汉子坐到黄玉郎身边,喝了一口茶汤,惬意的说:“好东西啊,骑了一天马之后喝上几口这样的茶汤,骨头都轻了几两,一身疲惫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大郎,已经快到建奴的地盘了,明天该回旅顺了吧?”
黄玉郎说:“我想再往前探探。”
众人都吃了一惊:“还往前?还往前可能就回不了家了!”
黄玉郎皱着眉头说:“打从我们攻下盖州之后,建奴就一直动作不断,现在更是大举调动,谁也不知道会不会进攻旅顺!我们必须弄清楚他们的最新动向……没什么大不了的,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
众人可没有他这么洒脱,毕竟他们现在已经摸到建奴的鼻子底下了,再往前探就可能跟建奴的哨骑撞个正着,少不得要丢下几条人命,这划不来。大家正要说话,黄玉郎突然扔掉饭盒,掀起一大把湿泥盖在火塘上把火压熄,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凝神倾听。那十几名明军哨骑同样毫不犹豫的扔下了没喝完的茶汤,趴在地上,活像一群发现有猛兽正在逼近的猎人。
地面上的小石子微微颤动,这绝不是什么错觉。
黄玉郎压低声音说:“有大队骑兵正朝这边过来!”
那忠厚汉子嗯了一声:“都听见了,怎么办?”
黄玉郎说:“上马,我们到那个缓坡去,那里看得远一些!”
众人神情凝重,迅速收拾好东西翻身上马,一夹马腹,战马朝百步开外那个缓坡跑去。
缓坡并不高,也就五十米左右的样子,不过这一带地势平坦,有这么个制高点就能看出老远了。十几骑小心的分开灌木,爬上了缓坡,放眼眺望远处,看看到的情景让他们呆若木鸡。
火流!
数以万计的火把汇成的、朝着金州、旅顺方向席卷而去的火流!
后金骑兵人手一支火把,迎着海面吹来的夜风纵马疾行,那一支支火把静止的时候就像从天上坠落撒满一地的星辰,当它们移动的时候,则像是一条火焰形成的河流,那壮丽的画面,还有那冲天的杀气,让这些哨骑都浑身发冷,说不出话来了。
大凌河一役之后一直躲在辽东腹地舔伤口,休养生息的后金终于对去年东江镇攻陷盖州的行动作出了回应,他们已经受够了东江镇没完没了的骚扰,决心割掉这块痔疮,哪怕为此流血也在所不惜!看这架势,他们至少出动了三个旗以上的兵力,不把金州旅顺连根拔起,誓不罢休!
嗖嗖嗖嗖!
还没来得及为这壮丽而恐怖的场面发出一声惊叹,利箭便破空而来了。后金足有两代人是在战火中度过了整个青年期,个个都身经百战,自然不会不知道这个缓坡的作用。为了确保大军主力调动的隐秘性,他们撒出了比东江镇多几十倍的哨骑,张开威力警戒幕,黄玉郎这股小小的哨骑正好撞上了他们的獠牙,月色之下,二三十名剽悍的轻装飞骑士呼啸而来,强弓拉成满月,箭若联珠,射向占据了这个小小的制高点的明军哨骑。他们箭法精准,而且劲道极足,当即就有三四名明军哨骑被射中要害,惨叫着栽倒在地,痉挛了几下就没了动静。那忠厚汉子厉声喝:“下马,张弩,把他们射回去!”
这些哨骑都是明军中最为剽悍敢战的锐卒,装备自然不差,马刀铁甲自不必说,每人还各配备了一具山桑弩,他们就不止一次用山桑弩伏击过后金的哨骑,让建奴死伤累累。接到命令,剩下十一名哨骑二话不说,翻身下马,卸下强弩踏机上弦,将一支弩箭嵌入箭槽,一系列动作流利之极。黄玉郎举起强弩正要射,那忠厚汉子重重一推,将他推开:“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赶紧回去报告黄帅!”
黄玉郎咬牙说:“我们一起出来的,要走一起走!”
那汉子一张忠厚木讷的脸微微有些扭典,厉声喝:“屁话!难不成你想让大家都死在这里,然后守卫金州旅顺的弟兄还在梦中就被建奴割掉脑袋吗?快走!”
噔噔噔噔!
一阵金属颤音响起,弩箭暴射而出,好几名正纵马飞驰的后金轻装飞骑士像是被绊马索拌了一下似的,连人带马仆倒在地,这玩意还真好用!射完这一支箭,所有人用最快速度装箭,冲黄玉郎怒吼:“快滚,别碍着老子杀敌!”
黄玉郎鼻子有点酸,声音哽咽:“我走了,你们怎么办?”
那忠厚的汉子扣动机括,噔的一声,一名冲到三十步内了的后金骑士手中的强弓扔出几米外,捂着一截留在体外的短短的箭杆惨叫着跌落马背,当即挂了。这番动静可不小,四下里蹄声雷动,也不知道多少后金骑兵朝他们杀了过来。他脸部股肉抽搐了一下,说:“哪来那么多废话?逢年过节记得烧点纸钱给弟兄们在阴间享用就行了,滚!”
最后这个字简直是用吼的。
黄玉郎一咬牙,跳上马背勒转马头,冲着天空发出一声狂吼,驰下缓坡朝着旅顺飞驰而去。而在他背后,十来个弟兄正忍受着蝗虫般飞来的利箭用强弩据地而射,射完两支箭,马上拔刀朝已经杀到面前了的后金骑士扑去,与他们战作一团,这支小小的哨骑顷刻之间就被滚滚铁骑给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