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门窗都修好之后,甜酿仍是要带着小玉和小玉回家住去,明辉庄虽好,她并不想和曲家姐弟走得太近,总觉得会是桩麻烦。
曲夫人见她来辞别,请她喝茶,两人闲聊些家常,曲夫人叹道:“我在这田庄里,不知不觉,已经住了七八年有余……”
曲夫人的丈夫死的时候,她才二十三四岁,很年轻,其实要另嫁,也是很好的选择,为何要在这田庄里清净度日,甜酿不知。
“起先是为了照顾策儿的身体,他在家中,总是不自在,倒后来……反倒是我更离不开这里……”曲夫人低叹,“我就打算在这庄子里,过完这辈子。”
“宋娘子有没有想过,日后要过怎么样的日子?”
甜酿想了想,抿唇:“只想日子过得好些。”她打了个比方,“想吃什么的东西尽管去吃,想穿的衣裳也能穿得起。”
曲夫人微笑,看着她的容貌: “这很容易啊,锦衣玉食并不难。”
很容易,也要付出代价,战战兢兢守着秘密过了十年,当了十年善解人意,温柔小意的施家二小姐,但凡遇见一点风吹草动,就害怕被揭穿。
甜酿动了动唇:“以前觉得很容易,现在觉得很难。”
曲夫人问她:“宋娘子还很年轻……才二十岁……以后也不能孤身一人下去吧……可有什么打算……”
离开施家的时候,她只想要自己的解脱,从未细致打算过以后:“我只想任凭自己的心意好好活着,至于以后,一个人或是怎么样,那都是以后的事情……没有打算过……”
她不是个特别有主意的姑娘,甚至是被动的、略有些油滑的,但要命的是,她很执拗,一旦主意定下来,便难以改变。
曲夫人看着她,目光中带着点怜悯,“孤身女子想要安身立命,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无非依附丈夫,或者依附家族……”
甜酿也忧心忡忡起来。
曲夫人见她低头不语,也将此话撇过,说起一些日常琐事。
回到自己家中,甜酿仍以针黹度日,她绣活在小庵村算是很好的,现在是农闲,村里妇人们常聚在一块做绣活,纺布织衣,有时候大家也会聚到甜酿家中来,一起琢磨绣工,陪她说话解闷。
但是也有麻烦。
那个闲汉近来不知怎的,从村里不见了,但逐渐有风言风语传来,说她借着卖绣活,四处勾引富家公子,小玉有的时候能看见有陌生男人故意在屋前绕路,甜酿走在路上,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也多起来,家里大小三人夜里睡觉都有些惴惴不安,门窗都要用桌椅顶住。
她的容貌,在小庵村算是最拔尖的,秉性又在施家琢磨过,温柔又善解人意,见识也多,施少连那些年里,真把她养得很好。
妇人都带着探究的眼神看她。
一个美貌又极其年轻的女人,要如何撑下去。
“若要我说,你真不如嫁了,或是招个上门女婿,这才能安生。”
小庵村远离尘嚣,民风淳朴,甜酿是打算在此靠着一己之力,长长久久地住下去。
但旁人的这些目光和语言,却让她日渐焦躁。
年根底下,市集渐多,闲暇渐多,家家户户的走动也多,最是乡邻们搬弄是非,打架闹事的时候,等年节里,整日喝酒聚赌,更是乱哄哄的。
甜酿做好的绣活都不自己出去贩卖,由小玉带出去,或是直接卖给过来揽货的婆子,她只管在家闭门不出。
第85章
腊月里,明辉庄下仆连着几日忙着杀猪宰羊,分年肴给小庵村的村民,答谢村民们一整年的照顾,小玉也去祠堂领了块猪肉回来。
家里饭菜都是小玉安排,吃得简单又朴实,小玉戳戳眼前的肉,满眼星光:“九娘子,今天我们可以烧猪肉吃耶。”
对小玉来说,在水灾前的家里,每月里母亲会煨几块肉片,一家人分食,给肚里加点油水,那天是家里的大日子。
在江都,猪肉有很多种做法,干蒸、盖碗、磁坛,酱、糟、红烧,芙蓉肉八宝肉粉蒸肉,她能说出很多种做法来,但想得最多的是那碗猪头肉。
三斤甜酒、秋油、蜜糖三两、八角葱段香料五钱,大火文火连续烧上一个时辰,煮蒸各半,骨酥肉烂,肥而不腻,味道极好,家里的女孩子嫌俗气,面上都不太爱,但每次陪施老夫人都吃得很尽兴。
她已经很少能想起施老夫人,后来在施家的那两年,祖孙两人的关系江河日下,面上和和睦睦,底子里越发冷淡起来。
施老夫人临终前,只对她一人没有留有遗言,那双混浊发黄的眼望着她,已经没有往年那些慈爱的光辉,分外的疲惫又感慨。
甜酿明白祖母的意思,后悔。
后悔她入施家。若没有她,就没有后头家里那些折磨人的鸡零狗碎,没有天翻地覆,江都施家还有一个完美无瑕的长孙,施老夫人兴许还会多活些时日。
她这么多年得了施家的好处,享过不属于自己的福,后来想一走了之的时候,还在拖泥带水,第一次要可依靠的男人,第二次要丰厚的银子。
她也是那样伪善的人。
第三次,她希望自己能走得心安理得一点。
甜酿见小玉轻快在厨里忙碌,小云吧嗒着嘴,眼巴巴看着案板上的肉,从屋里挑了几个茶盅,也去厨房帮忙。
她会做一种碗盖肉,是王妙娘教她的做法,很小的时候在私窠子里,她们这些小丫鬟吃的都是花娘和客人剩下的残羹冷炙,每年冬天,王妙娘的屋里的手炉上,都会用茶碗做碗盖肉,方方正正,小孩儿巴掌大的猪肉,肥瘦相间,用秋油和甜酒焖一整个晚上,第二日早上她送水进去时,王妙娘总会塞给她一个茶碗,说是赏她的点心,后来去了江都,日子过得好,两人都抛弃了吴江的记忆,再也没有做过这道点心,后来闲暇时在榴园里试过一试,竟也成功,喜哥儿和施少连都很喜欢。
甜酿也在炉火上焖了三个茶盅,第二日早上起来,掀开一闻,肉香扑鼻,两个女孩都趿着鞋,从床上扑下来:“好香啊。”
肥肉闷了一眼,都软烂了,肉质香甜,配着早上的粥,分外的满足且意犹未尽。
三个人都很喜欢。
甜酿又依法炮制,这回庄重些,茶盅里撒了秋天收集的桂花,搜罗了一点椒、笋、和香蕈,用心焖了几碗,收拾得干净,借花献佛,让小玉送到明辉庄去答谢曲夫人。
曲夫人平素不太沾荤腥,难得一尝,味道竟然也不错,曲池和郭策也很喜欢,让下仆过来道谢,顺道又送了一大串肉过来。
年根底下,大庵村里有庙会,附近大小庄子都有乡民来赶热闹,也有货郎小贩、花婆行商来兜售些零碎小东西,她算是第一次挽袖进厨房,和姐妹两人捣鼓了半日,把猪肉切了二十几小块,借了祠堂里的茶盅,在火炉上焖了一个晚上,第二日早上让小玉和小云挎着篮子,去庙会上售卖。
这一日下来,竟也赚了不少钱,甜酿亲自出门,去庙会里挑了点东西,回赠给曲夫人一家。
曲夫人见她难得亲自上门,也是殷勤招待,留她在庄内喝茶,听说她做了盖碗肉去庙会售卖,也笑道:“你心思还是很巧,庙会上都是听戏的人,茶水喝得口淡,来点荤腥倒是好。”
“我起初还担心大家不肯买,哪知小玉傍晚回来,告诉我都卖光了。”甜酿笑道,“这一日也赚了二两银子。”
她有些羞涩,从篮子里拿出礼品:“我也不好走远,就在庙会上挑了些东西,虽然知道夫人这儿样样不缺,但好歹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
曲夫人见她放上来几块香茶饼,竹根雕的笔筒和泥塑小人,铁铸的小漆盒,都是些还算精致,入得了眼的东西,约莫也要个两三银子,笑道:“你这是做什么,把赚的银子都拿来谢我了么?”
“是谢谢夫人一家这半年来对我的照顾。”甜酿正色道,“没有夫人援手,我在这儿未必能过得下去。”
还有不多日子就要年节,曲池已经在打点行囊,准备回江都家中见老父,只是迟迟未动身,曲夫人喝了口茶:“马上就是年节,宋娘子不如再搬到庄内来住阵子吧,池儿这几日就要回江都家去,我也要带着策儿回郭家去住两日,庄内没人看守,我心头总是觉得不安,正好也托付给宋娘子照料几日。”
年节里,大家都闷在家里,村内来往走动,外人也多,夜里男人们赌博喝醉,若是再滋事,那就不好了。
甜酿明白曲夫人的意思,她这阵也想了许多,笑道:“我总是依赖大家的善意生活,夫人对我的好,我实在是感激涕零,无以为报。”
曲夫人看她一眼:“举手之劳,同是女子,当然要相互扶持些,宋娘子不必放在心上。”
甜酿也看眼前人淡如菊的曲夫人,正色问她:“夫人是个学问人,我有一惑想问夫人,女子立世,当如何活?”
“若是有父兄扶持,丈夫依靠,疼爱怜惜,那就于家于室,为人女妻。若是无所依赖,那就勤奋守拙,清醒克己,寻一处安身立命之所,同好相聚,同苦扶持,自立于世。”曲夫人叹道,“最怕是糊涂不清,或遭人蒙骗,或毁人姻缘,或坠入风月,最后不得善终。”
“身为女子,更该独善其身,端庄持礼,心清身洁。”曲夫人正色,“你瞧单单一个吴江,有多少烟花女子沦落此处,一开始可能因为穷困,不得不走上此道,但如今你看,哪个花娘不是簪金戴银,珠宝傍身,她们沉湎于此,自甘堕落,就再也脱不得身……世道本乱,我们对自身更要严待些,这样才能保得周全。”
“那夫人……打算在这明辉庄内……过一辈子吗?”
她拍拍甜酿的手:“你能做到如今也是不易,我心里也很敬重你,我想再三劝你,不如留下和我作伴,明辉庄是我一手创建起来的,在此度日,远离纷扰,也算逍遥,你不是也喜欢明辉庄么。”
淳朴的小庵村,避世的明辉庄,品德高洁的曲夫人,是她的选择吗?
年节来得很快。
一连几日都是天阴欲雪,大年廿九这日,鹅毛大雪突然就从天而降,飘飘洒洒。
大雪掩埋了稻田,小庵村里整年劳作的农人都停歇下来,到处都是孩子们的欢叫声,家家户户串门的热闹。
曲池早几日就回了江都,临去前还特来和甜酿告辞:“九娘子,来年再见。”
“来年再见。”
曲夫人要带着郭策回郭家去,一定请甜酿搬去田庄内小住,不然不放心她带着两个小丫头在村里独住,甜酿没有推辞,带着小玉和小云住进了明辉庄。
吴江的雪,不过下了一天一夜,便戛然停住,刮过半日寒风后,暖洋洋的日光从云层后出来。
秦淮河冻起一层厚冰,大雪半停半歇下了半个月,雪虐风饕,铺天盖地,到大年里,依旧没有停下的意思。
外头天寒地冻,天香阁内,却依旧温暖如春,莺莺燕燕,珠环翠绕。
江都家里,只有王妙娘带着喜哥儿和庆姐儿,闭门度日,很是冷清,王妙娘见窗外又飘起了雪,起身去关窗,惊扰了酣睡中的姐儿。
“姨娘。”喜哥儿停下手中书卷,去哄自己的妹妹,“妹妹饿了。”
施家的日子过得太孤寂了。
方玉秋闱得中之后,只等着明年的春闱,一方面要在家安心读书,另一方面来结交的友人也多,家里每日都有访客,突然就热闹起来,云绮嫁给方玉也有一载多,肚子还没有消息,桂姨娘心头也有些着急,每日里寻些良方,多去云绮家中小住,盯着自己女儿养身。
云绮跟方玉在一起,渐渐有了些沉静,性子变了不少,大年初三这日,迎完客人,回屋歇息,突然就不适起来,翟大夫来诊,说是喜脉。
桂姨娘放下心来,她如今也看中方玉,自然是欢喜不迭,云绮掐指一算日子,嘴巴一扁,有些委屈:“明年你要春闱,我生孩子的时候,你估摸着也踏上进京之路了吧?这孩子也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方玉有些好笑,看着她的肚子:“那可怎么办,难道不考了么?”
“考,当然要考,我还指望着当状元夫人呢。”云绮起身,“我要写信去告诉大哥哥。”
“也不知道她在哪儿?想寄信给她,也不知寄往何处。”云绮微叹。
七八日后,施少连收到家里的来信,他这些日子鲜少归家,一直在销金窟里纸醉金迷,也常和湘娘子聊些金陵旧事,见旺儿递信上来,直接拆开,一封是云绮,一封是喜哥儿的。
都各自报了家中之事,信尾都含蓄问他,是否有甜酿的消息?
屋内地龙烧得过旺,热得让人闷汗,酒气沉迷,熏香浓郁,其中各色面孔浮在眼前,形形色色,老的少的,丑的美的,无一不是令人厌恶作呕的面庞。
旁人见他眉头轻敛,笑问:“看施兄皱着眉头,家中可是有忧事?”
“无忧,但是有喜。”他将信还给旺儿收起,笑道,“家中一切安好,舍妹要为夫家添丁了。”
“那可要共饮一杯,祝贺施兄。”众人起哄,捧起酒盅,“来来来,不醉不归,不醉不归。”
他从十六岁开始应酬喝酒,不论灌下多少,向来面色如白玉,只是越喝,眼尾眉梢越红,天香阁里的人笑称他“丹朱公子”。
一轮酒毕,他推窗透气,见秦淮河面,凝固如镜,落叶在冰面被寒风刮卷,孤鸟从树梢掠过,窗下有老仆举着棒槌,一下下砸着冰面,抛桶汲水。
为何一直都找不到人,南直隶内,从金陵出去,一点点摸索,已经寻了个大半,金陵、镇江、宁国、庆周、和州、江都、淮安……她是不是还活着,若活着,那到底落脚在何处?
吴江。
他脑海里突然迸出这两个字。
为何没有去吴江找过?
他只避开了吴江。
因为吴江是她从不愿意回去的地方,她绝无可能再回到吴江去。
没有什么绝无可能。
她绝无可能离开,却走的很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