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9)
鹿饮溪转开视线,微微一笑。
这个时刻,自己是被需要、被依赖的,而非一无是处。
真好。
其实她对简清所知甚少,对方像是有千年道行的妖精,不动声色间,就勾得她主动把心交了出去。
她很想很想毫无保留地献上一颗赤诚的真心,全心全意、认认真真对待身边的这个人,而非被误解为是逢场作戏、虚情假意。
可她拿不出更多了,现今所有欢愉都像是偷来的,她像是一个患了癌症的将死之人,在有限的生命里,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承诺、陪伴、责任,这些在亲密关系中应该履行的职责,她一个也拿不出来。
鹿饮溪想,如果自己是一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不被那些虚无缥缈的承诺和责任所拘束,不去考虑未来,只争朝夕,会不会更轻松自在些?
也许会吧。
可她注定不是那样性格的人,她现实世界的父母、外婆,她的朋友同学、她接受过的教育过往数年的人生经历,铸造了她如今的性格秉性。
要怎么放下另一个世界的人生轨迹,在这个虚拟世界毫无芥蒂地开始一段崭新的人生?
她放不下,也做不到。
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对身边人好一点,将来离开时,不留太多的遗憾。
列车驶向郊区,车厢人愈少、愈静,鹿饮溪如老僧入定,一动不动。
*
一天有24个小时,简清用了1个小时,把她哄好,拐骗到大学城来。
两百多人的专业课,多出一个人来,不会引发轩然大波,有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同学甚至没注意到。
大学的同学关系,不如初高中那么紧密,成年人之间的疏离客气初显端倪,有些人读了四、五年,也许到毕业了都认不全班上同学的名字。
鹿饮溪从简清包里翻找出医用口罩戴上,遮掩了大半张脸,只露出清亮亮的眼睛,一身出众的气质却掩盖不了,在一众学生中,尤为鹤立鸡群。
好在学生的注意力大多都集中在讲台上,只有后排的学生,时不时假借回头看教室后面挂着的钟,打量鹿饮溪几眼,露出惊艳的目光。
每回简清上课,学生都会借着拍讲义的由头,光明正大拿出手机,各种角度偷拍她,还要发个朋友圈,感慨炫耀一下自家专业老师的气质和外貌,让其他学院的同学疯狂羡慕,专门跑过来蹭课。
简清不是最关爱学生的老师,每年教师节,却是收到花最多的老师。
刚任教那年,她的年纪太轻,有些学生没个轻重还会光明正大追求她。
教务科领导循惯例不找挑事的学生,就专门找老师谈话施压,让她把心思放教学上,不要打扮得太花枝招展。
打扮得花枝招展这事纯属无稽之谈,但简清确实没把心思放教学上,上课几乎是照本宣科念ppt、念书本,偶尔掺杂一两个还没下临床的学生们爱听的临床案例。
鹿饮溪撑着脑袋,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也遇到过简清这种干巴巴念书本的老师。
医学院的老师,有不少是附属医院的医生兼任,并非专业教师出身。
有些医生刚任教那两年,连教师资格证都还没拿到,几乎都是先上课,后考证,教学技巧难免不足。
况且临床、科研、教学,能在其中一个领域做出成绩已是不易,三者兼长的医生,几乎没有。
鹿饮溪看着台上的简清,心说她这么好看,别说是念教科书,就算是念佛经,自己也能听得津津有味。
上课是简清开口说话最多的时候,鹿饮溪支着脑袋,一字不漏地听完。
傍晚5点半,三节课结束,平时一下课就一哄而散的学生,此时蜂拥而上,缠着简清问东问西,费尽心思翻教科书,硬生生找出几个问题来求老师解答。
鹿饮溪走上前,坐到第一排,看着这群勤学好问的学生,安静地等待。
她看见有个人高马大的男同学站在人群后面,眼巴巴看着简清,似乎打算等所有人问完再上前。
简清一本正经应付了七七八八的问题,也看见了那个男同学。
还有什么问题在网上的课程平台留言,我会解答。她遣散其余的学生,把那个男同学招上前,要问诊?
男同学走上前,看着简清,瞠目结舌:老师你有读心术吗?!
简清淡淡一笑,没有回答。
瞎猜的,她看他那个神色,与医院候诊室外的病人神色无二,探头探脑,目光焦躁。
我肿瘤科的,你和我问诊?
男同学耷拉着脑袋:老师,我怀疑自己得了鼻咽癌
医学院的学生有个通病医学生综合征,学了一个病,就对号入座,觉得和自己身体情况十分吻合。
每年都会遇到几个慌慌张张跑医院来喊老师、做咨询、开检查的学生,简清见惯不惯,拧开矿泉水瓶盖,抿了一口,惯例询问:哪里不舒服?
老师,我最近几个月早上起来嘴里总有血丝,有时会流一点点鼻血,很快就能止住,晚上睡觉总有一只鼻子堵住,吸不到气,有时候还会偏头痛,还有,最近我感觉我的听力也下降了好多,还会耳鸣、耳闷!老师!你看,鼻涕带血、鼻衄、鼻塞、头痛、听力下降、耳鸣,不就是鼻咽癌的症状吗?
简清淡道:同学,你才20出头。
鼻咽癌和甲状腺癌一样,被称为幸福癌,属于生长较慢,预后较好,生存期较长,治愈率相对较高的癌类,且不像会对年轻人下手的淋巴瘤、白血病等病魔,鼻咽癌的高发人群是四十岁以上的中老年男性,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概率极低,除非有家族遗传史。
男同学补充说:老师,我是闽地人,我们那一带就很多鼻咽癌的!
恶性肿瘤有一定的流行病学特征,国内的闽、粤、桂地区,及国外的东南亚地区,是鼻咽癌的高发地。
简清问:有家族史么?
男同学摇头:那倒没有。
我检查一下你的颈部。
男同学扒开衣服露出脖子让简清摸。
从颈部摸到耳后,没有触摸到任何肿块。
简清问:你有慢性鼻炎?
男同学脸红到脖子根,点头。
现在换季,鼻子比较敏感,出门可以戴个口罩;少熬夜,少带着耳机玩手机打游戏,别想太多,实在不放心,想给附属医院创收,就给你开个鼻咽镜的检查。
鹿饮溪盯着那位男同学,在心里悄悄骂人:有什么好脸红的?!被摸一下就脸红,这什么心理素质!
眼不见为净,她索性转开视线,不看他们了。
*
郊区地块便宜,校园占地面积极大,道路两旁栽满了梧桐、银杏、香樟。
江大校园风景是全国出了名的好看,连校园里的流浪猫都是网红猫,校内有专门的流浪猫救助志愿者协会,医学院的医生还会免费给它们做绝育。
有时候附属医院的医生会提前一个小时过来,不是提前上课,而是在校园内,颇有闲情逸致地逛一逛,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应付完那位男同学,出了教室,简清特意带鹿饮溪走了条偏僻的小径,避开下课的人群高峰。
道路两旁栽满银杏树,入眼所及簇簇金黄,柏油路上铺满银杏叶,没有落脚的空地。
微风拂过,银杏叶雪花一般飒飒踏踏飘落。
鹿饮溪俯身捡了片叶子,看着这场银杏雨,念了句应景的诗:无边落木萧萧下。
好巧不巧,简清正抬眼看着飘落的银杏叶,脱口而出一句:树在脱发。
话音一前一后落地。
美好的意象破坏殆尽,鹿饮溪静默片刻,把玩着手里捡来的叶子,低头笑说:不想说话可以不说的。
两个人安安静静待在一块,也挺好。
简清便不开口了,肩并肩走了一段路,迎面望见一面湖,碧水似玉,波平如镜,有亭翼然临于湖中央。
简清望着湖水,灵犀自来,捡鹿饮溪喜欢的话说给她听:湖对面的那块地上,种了荔枝树、芒果树,等夏天时,可以来摘。
鹿饮溪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绽开一个笑:怕是没等我过来摘,就被校园里的学生摘光了。
简清也看过去,没说话,默默想,到时自己先去偷摘一些回来,给她尝尝。
走,我们去亭子那边看看。鹿饮溪拉着简清要去亭子里看风景,还念叨,记不记得初中学过的课文?《湖心亭看雪》,这么多年了,我就只记得一句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如果现在下雪,大概就能还原那个景象。
简清说:明年1月带你来看。
不知明年的1月还在不在这个世界鹿饮溪低头,看着叶子脉络,哎了一声,问简清:简老师,你最初是不是觉得我很矫情,脆弱敏感,伤春悲秋,随便看些花草月亮都会叭叭叭一堆,所以才不喜欢和我多说话啊?
简清停下脚步,看向鹿饮溪。
鹿饮溪也停下,坦然迎上她的视线。
对视几秒后,简清眼眸中沾染了星星点点的笑意。
她确实莫名地看不惯太干净脆弱的白纸,一撕就碎,总想破坏、糟践,即便不能泼上一层墨,也想抹上一点血。
鹿饮溪转开头,不敢再和简清对视。
她觉得简清眼里的笑意有些渗人。
默了片刻,还是鼓起勇气,把心里话倒豆子般倒了出来:心思细腻敏感也有好处的,情绪丰沛一点,看一颗树,一朵花,一片叶子,一段文字,都能得到很好的情绪体验。
虽然不知道简清过去发生了什么,导致她现如今的冰冷封闭,也不知道未来几个月会发生什么,但能改变一点是一点,至少,不要让她走上自毁的道路。
鹿饮溪把银杏叶送给简清:送你一片银杏叶,简老师,开心点,多体验一下各种情绪,不要总是活得这么压抑。要不我讲几段绕口令给你听?
作者有话要说:慢慢揭心理阴影~~~
题外话:某回坐地铁,看见两个漂亮的女生互相搂着睡觉,姬达滴滴作响,我先是看头发,都是长发,又看她们的指甲,好像没有美甲,但是不敢确认,也有可能是好闺蜜嘛,默默地磕了一会儿,真是赏心悦目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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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世界
*
走进了湖心亭, 简清捏着银杏叶:你讲。
鹿饮溪双手撑在栏杆上,想起当年每日5点起来,在湖畔练台词的经历, 笑了笑, 当真卖弄起来:给你来一个网上最经典的绕口令, 也是我以前晨练时最容易出错的刘奶奶给牛奶奶买榴莲牛奶, 牛奶奶给刘奶奶拿榴莲牛奶, 刘奶奶说牛奶奶的榴莲牛奶不如柳奶奶的榴莲牛奶
她一口气说了下去, 吐字清晰, 不带停顿。
简清认真倾听, 听完, 面无表情拍了拍手,给她鼓掌。
鹿饮溪呼了口气,休息片刻,说:打钱, 两百。
简清表情松动:抱你次一百,讲个绕口令你收两百?
鹿饮溪说:拥抱是双向的,你抱了我我也抱了你, 表演是单向的, 只有我卖力。
被这个理由说服,简清给她转了两百过去, 问:演员就是这么练台词的?
嗯。鹿饮溪点点头, 台词的基本功是气、声、字,吐字清晰是基本要求, 我是南方人,以前有点n、l不分,老师就让我练刘姥姥的绕口令, 每个音节的发音都有个绕口令的练习,像b、p,就是八百标本奔北坡那个;基本功练好了,就练人、情、意,这时候念的就不是绕口令,而是散文小说诗歌寓言[1]。说到吐字问题,其实还有件事可以说,我外婆告诉我的。
说说看。
鹿饮溪看着简清手里的银杏叶,笑道:你猜我名字怎么来的?
不是说出自那句林空鹿饮溪么?
最初不是,我妈生我那年,我外婆从乡下进城来照顾,我外婆很喜欢银杏树,最初想给我取名银杏,她老人家从乡下来普通话不好,抱着我去上户口时,警察同志是个文化人,看我爸叫鹿鸣,就那个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的鹿鸣,按这取名方式,把银杏听成了饮溪,出处就成了林空鹿饮溪,立马上档次了。
简清把玩着手里的银杏叶,微微笑,放弃了随手丢了这片叶子的念头,拿出纸巾擦了擦,擦拭干净后,放进了自己口袋里。
鹿饮溪揉了揉鼻梁,继续小声说:我和你讲了这个故事,以后你看到银杏树,想到的就不只是树了。
简清明知故问:那我会想什么?
自然会想到我。
鹿饮溪没有将这话说出口,脸颊薄红,故作正经解释:这就像古代诗歌的那什么寄情于景,由景生情。
简清还要说些什么,远远走来了几位说说笑笑的同学。
鹿饮溪也看见了,说:看他们手里拿的笛子、箫、葫芦丝,应该是声乐社团的吧?我们走吧,把地让给他们练习,你带我吃东西去。
老校区大、大二的学生居多,还可以在各种社团里交朋结友、纵享青春,等到大三、大四、大五就得搬到市区的新校区,边读书上课,边下临床见习、实习,就没那么多玩乐的时间了。
天色已暗,校园亮起了灯光。
走过片树林,看着影影绰绰的树影,隐隐约约听见了男女同学的嬉笑声。
鹿饮溪笑着说:这定是你们学校学生的约会圣地。
简清有些嫌弃:也不嫌蚊子多。
鹿饮溪戳了戳她的肩膀:哎,说实话,你以前在这里读书时,有没有和别人来过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