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映道,“你家父慈母爱,上头五个哥哥给你顶去半边天,任凭你招猫逗狗胡作非为横行霸道,终究不打紧。”
他走到江映近前,“你就这么铁了心,再不回雪邦?”
江映头也不抬,“不回。还有,别没大没小的,叫表哥。”
长孙茂道,“你侄女也不去看看?长得可伶俐,半点不似你那赘婿姐夫。倒是上月周岁抓阄,当着一众江湖人的面,抓了本美男子画册,将祖母乐得不信。”
江映没则声。
长孙茂又道,“若我是你,全当无事发生,回头该吃吃,该喝喝,叔父也不至于再硬着心肠,当众将你逐出去。”
江映道,“君子一言九鼎。江余氓说到做到,我亦如此。以为你天底下人人都似一般厚脸皮?”
长孙茂“哎呀”一声,“君王九鼎,大夫五鼎,士子三鼎。我家是外戚,要是能九鼎,就礼崩乐坏了。谋朝篡位,那可是要株连九族的。”
江映瞥他一眼,“你信不信,总有一日你得死在这张嘴上。”
长孙茂嬉皮笑脸,不以为然。
在书斋之中溜达了一圈,打量屋中陈设,似乎颇有兴趣,随口问他,“如今天下第一美人是谁?第一公子呢?哇,不会还是你吧,要不要脸的?”
江映道,“我处只负责收集整理,不负责品评排名。更何况,《兵器宝鉴》与《夜话中土》,这月也才刚接手过来,与我可毫不相干。”
拿起桌上一本《美人图册》随手翻看,“排名都没什么更改嘛,四六一换,九、十更替。就没有什么新鲜事物?”
江映说,“新鲜的倒是有。去年跻身高手榜,忽然猛地连爬上千个名次。学了四个门派的功夫,拜入隐士高手门下,上月铜先生乔装改扮,上少室山挑战,三十余招之内就败下阵来,可见此人功夫远不止如此。厉不厉害?”
长孙茂不置可否,“高手嘛,不都这样?有什么稀奇之处。”
江映道,“这人,与你同岁。”
长孙茂关注点十分奇怪:“是男是女,美不美?”
江映摇头,“铜先生回来之后,说的是,这人外形是个姑娘,想必是修习邪功,故雌雄莫辨。至于美不美,倒无人提及。”
长孙茂笑道,“男人嘛,但凡不服气,便都是敌人。敌人哪有美丑之分?”
江映道,“若这人强到令人世人生畏,你敢不敢娶?”
长孙茂道,“有何不敢?若我喜欢,管她是鸿钧老祖还是元始天尊又如何,她不杀我,我便决不死心。她若杀我,下辈子再来。”
这人吹牛吹得也太没边儿了,叶玉棠简直笑到岔气。
两人聊了半晌,但只听得长孙茂在屋里聒噪个不停,萍月视线却始终都落在江映脸上。
俊美公子的侧脸,眼睛,睫毛,鼻梁,骨节分明的手指,伏案写就的狂草字迹。
每每长孙茂开口说话,叶玉棠都非常想扭头看他一眼,但她根本移不开视线。
她简直又好气又着急,心头笑道:萍月姑娘,够了,可以了,我知道这人长得好看,但也好歹尊重一下别人,好吗?
长孙茂近在耳侧,“哦?”地一声,突然没再出声。
烛光照过来,阴影整个将萍月覆住。
萍月似乎觉得安静过了头,这才舍得回头看长孙茂一眼。
直至此时,长孙茂的脸依旧是模糊难辨的。
叶玉棠细细思索,几乎所有男子,都没有在萍月记忆里留下清晰的五官,只除了江映。
江映异常清晰,清晰得近乎能数出睫毛有多少根。
长孙茂看看少女,又瞥一眼江映,噙着点子笑,一副一切了然于心的表情,突然说道,“姑娘也大了,将她留在平康坊那种地方,终究不是个事。”
视线又落回江映身上。
江映道,“是,这事确实不妥。先前是因她年纪尚小,画舫酒肆有薛掌事等诸人方便照料着。等我忙过这阵子,就另寻一处宅子,将她接过去好生安置。”旋即朝萍月招招手,“过来。”
萍月走过去,靠着他坐的椅子。
江映问,“萍月想先学武功,还是想先念书写字?”
萍月没有讲话,盯着他案上刚盖的红戳看,四四方方的两个字,十分有趣。
那应该是江映的名章。
两个字歪歪扭扭,奇形怪状,看不出个究竟。
叶玉棠瞪大眼睛辨认了半晌,也实在辨认不出来。想了一阵,她突然明白过来:萍月不识字,故记不住汉字笔画。
江映道,“萍月认识这两个字吗?”
萍月盯着他的眼睛,很认真的摇摇头。
江映叹口气,道,“那我们先学写字,好不好?”
萍月想了想,“我想先学武功。”
“为何?”
“姐姐教我来到中原,一定要先学武功,跟中原女子一般骑马仗剑,才不枉活一世。”
长孙茂不动声色转身离开,将内室留给二人。
轻轻一笑,脚步声渐行渐远。
第45章 萍月4
叶玉棠感觉到自己在动。
左看, 右看,走步,斜进, 上上,上下, 下上斜退, 腕抖, 手抖,错步站立,收剑回头。
萍月道, “百味先生, 这回我没出错吧?”
院落之中,一名老者欣慰的点点头。
萍月笑着收起剑来,叹道, “这七星斗移步,我可算学会了, 我这就去告诉映哥哥。”
老者神情复杂, “欸”地叫她,“这种小事, 还是别去叨扰公子爷了。”
萍月没放心上,蹬蹬蹬往后院跑去, 脚步很是雀跃。
叶玉棠不解:七星斗移之后还有八卦走圈、九宫飞行、十全组合步。都使上一次,才算松活完筋骨, 接着才正式开始学招式,这丫头, 这会子跑什么呢?
萍月却没直接去找江映, 而是先回了自己房中, 走到铜镜面前,左看右看。
镜中少女黑发如瀑,很是漂亮。唯一美中不足,便是那双大而黑的眼中,缺乏神采,甫一看去,有失明一般的超脱。
她似乎觉得缺了些什么,在细密的头发上,簪上一朵莹蓝的花钿。少女顾盼一笑,丹唇皓齿,镜中人变得灵动不少。
萍月低眉一笑,转身,刚入隔壁一间屋子,便不自觉笑道,“映哥哥,我刚学会——”
刚过晌午,日光斜斜照进屋子,江映倚在茵席上打盹。所倚之处,阳光恰好分了阴阳。江映额头虚靠着手背,一手掌心朝天搁在膝上,在光影分界眼睛虚闭,睫毛搭在脸颊上根根分明,看起来有种坐定八卦的谈玄之美。
萍月蹲身拾起滑落的天竺巾帔,替他搭在膝上,从下往上,仰视这画一般的男子有如静止的刹那。
最后,萍月手扶茵席,在江映的面颊轻轻吻了一下,又再次凝望着他,恶作剧般轻笑出声。
叶玉棠心里也跟着笑,说,姑娘,若我没猜错,在你跟前这男人乃是天下至强轻功他爹。你刚学会七星斗移步,怕是还在楼下他就听见了。如今跑上来占他便宜,你真觉得他半点没察觉?
不过睁只眼闭只眼,装睡而已。
萍月半蹲在地,仰视江映,渐渐不再偷笑。而是一手搭住他膝上那只手,再次攀附上去,贴近江映嘴唇的刹那,情不自禁闭上眼睛。
停,停一下!
叶玉棠简直惊骇。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萍月感官无限灵敏,到叶玉棠处更是无限放大再放大。萍月无从察觉,叶玉棠却能清晰辨知到江映呼吸吐纳停了一瞬。好在此人内息强大,很快掩饰住了他因震惊而渐渐急促的呼吸。
萍月嘴唇离开江映,半蹲在地,呆呆望着他。
而后者依旧闭眼假寐,面上波澜不惊。
萍月喃喃:“映哥哥,我今日终于学会七星斗移步。”
“百味先生说我学的太慢了,旁人不过三五日就能学会的,我往往都要学上大半年。”
“百味先生又说了,这不怪我。我落地就带着腿疾,能跑能跳已经不易……”
“与我一起学功夫的,说长安城中有苗医馆。有些人轻功不好的,洗髓截脉之后,竟然能跻身轻功高手榜。他们听说了,都来告诉我,说既能治根骨平庸,兴许也能治好的腿疾呢?百味先生却都将他们骂了一顿,说世间武学,千百年来,但凡急功近利,往往都死无葬身之地。”
“映哥哥,我不怕学得慢。可他们都说,天下轻功最厉害的,除了尹宝山,便是映哥哥。如果有一日,你生了我的气,一气之下一走了之,我怎么将你追得回来呀。”
·
萍月似乎好些日子没见到江映,叶玉棠能感觉到她的心慌与想念。
不过叶玉棠也能理解,如果她是江映,恐怕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该如何与这十四岁情窦初开的小姑娘相处。
有一日,长安城中天气晴朗,萍月正在院子里,与一群同年纪的小孩儿跟着百味先生认真学八卦转圈,忽然听到身旁有人在笑,猛地回头,看见一个颀长挺拔的黑衣男子在廊下远远看着她。
萍月轻功也不学了,高兴得大喊:“映哥哥!”
扔下剑,大步朝他跑去。
在险些被小姑娘熊抱住的刹那,江映后退一步。
只将她手腕虚虚一牵,领她上楼去。
江映仍旧坐在那张茵席上,让萍月站在跟前,训话似的问,“最近好好练功没有?”
萍月似乎不大开心,噘着嘴,低头看鞋尖,“有。”
“听百味先生和薛掌事的话没有?”
“嗯。”
“习武之人,最忌急功近利。那些苗医,都被逐出中原,往后再看不到了。”
“哦。”
江映叹口气,拉着她的手腕,将她拽到近前,道,“我说过要好好照顾你,便决不会弃你而去。”
萍月点点头,很乖巧的“嗯”了一声,认真将他看着。
江映接着说,“还有,萍月现在是大姑娘了。和男子要保持距离,拥抱,亲吻,或者更亲密的事,都不可以,知不知道?”
萍月偏了偏头,似乎不解,“映哥哥也是男子,映哥哥也不可以吗?”
江映语气强硬,“对,绝对不可以。除非将来你嫁人,成亲。只有你的夫君,才可以这么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