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极少见他本尊,却又三不五时听说他又大败了什么棘手人物。直至从前名声大盛的一众高手皆在英雄榜上被这新秀远远甩开,那时,长孙茂三字在江湖上已举足轻重。
一个人越是神秘,越是难得一见,人们越是对他津津乐道。
渐渐他一言一行皆引人注目,便有人奉承剑老虎,说一门双剑登峰造极,门下英杰荟萃,哪怕是宗主外甥也不辱门庭。
江余氓却不受恭维,答说,他武功路数驳杂,却乱中有序,多半得了高人指点,却不是雪邦的功劳。
也有人说:他所用招式皆是些不三不四的功夫,莫不是如他师姐叶玉棠那般,急功近利,走了偏门。
江余氓道,叶玉棠出招非僧非俗,乃是得了弘法大师真传,兼之自己心领神会,算得上一门独门绝技。只因如今江湖中人习禅宗功夫不多,便白白蒙受你们这杆子人多年污蔑。长孙茂出招不三不四,只因和你们打,全然不需用什么正经功夫。我见他所用招式持正不阿,绝非剑走偏门。常言道,迷时师度,悟时自度。数年之间能有如此造诣,长孙茂实在是十分难得。
江宗主这番毕,将席间众人讲得哑口无言。
又因他所言向来被奉为不易之论,这番话一传十十传百,逐渐简明扼要,归纳成了“长孙茂难求”五个大字流传开来。
而多年过去,武曲没能再世,赌坊门口的玉牌渐次撤下,而各种佯装武曲骗取天价酬金之人,或锒铛入狱,或逍遥法外,近些年也随之式微。
浮世新人换旧人,少有人物可万古长青。
武曲之名,也如优昙钵华,时一现耳。
如今这一代江湖小辈,津津乐道于长孙茂“难求”,以至于各门各派都要揪出个年轻英俊的晚辈来比拟此人的“难求”,并称为“五小难求”。长孙茂一张光头画像在一众小辈之间广为流传,一度引得各门弟子竞相效仿,但却少有人去探究当初那个四六不着的光头小和尚如何成了今日这个冷面人,也无人深究长孙茂究竟为何难求。从前王孙公子与一代豪侠的璧人佳话,也渐渐成了他一个人的故事。
数年之前,长孙茂在鄯城偶遇独逻消,两人把盏论故之时,不知达成什么协议。不久,长孙茂说动剑老虎应允番邦侠士前来终南论剑,并独逻消为四主判之一,还将当年“定情吉物”作为终南论剑头筹嘉奖。至此,璧人之说更是销声匿迹。
有极少数人仍旧瞻仰武曲,但多半也是因景仰长孙茂而间接知晓此人英迹。每年终南论剑,不少人前去太乙镇只为远远一窥长孙茂真容,但这些人多半不知,清茗对谈,一年一会,只为祭奠那位被江湖遗忘多年的故人英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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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少有人知道,她这位故人身在仙境之中躺了八年,托长孙茂的福,虽只剩半口气在,却依旧还苟延残喘着。
清醒的时候极少极少,八年如一日,当真日月如梭,忽然而已。
所知晓有关长孙茂的事,也多半经由尹宝山口述。
而尹宝山所知,也不过道听途说罢了。
他能比江湖人知道的多那么一点,便是长孙茂一直在劫复阁门下奔走。
经由重甄一心经营,劫复阁也已云程发轫,早不是当年那个规模。
尹宝山自始至终云游世外,忽然有一天,重甄寻上门来,交给他一只平平无奇的素面银盒,请他帮忙带回三神山交给方鹤,余下的事,劫复阁会料理好。
不久之后,尹宝山知道了那盒子里装的是一只蛊。
他问重甄,为什么不直接给长孙茂?
重甄沉默了很久,说,“多年前,有故人托我照顾一个小姑娘。我照料不周,令她险些丧命,因缘际会,被人用神仙骨所救。我察觉神仙骨受不少奸人觊觎,便以劫复阁之便,为她更改名姓身世,养在一位剑南道友人家中。劫复阁之外,世人若要查她名姓,多半只能查的只言片语。此事始终瞒着长孙茂,只因我怕他心有执念,一着不慎而行差踏错。此事我做的不妥,这七年我也竭我所能,借他便利,只为弥补他。但数月之前,长孙茂却察觉此事,寻到了剑南道,与我有了一番争执。在那之后,他负气离去,多年来独身走动,踪迹难寻,我始终没有找到他。”
郁家人总想要一个女儿,前些年好容易得来,却又夭折了。虽不是血亲,多年来却待她极好。她身体承受不住神仙骨,大小伤病不断,郁家人自然不常领她出门。养在深闺,与外界并无交际往来,于是旁人只知郁氏有个弱不禁风的闺女,只有闺名,连大名也不曾取一个,旁的外人更是一概不知。哪怕有人有意或无意打听,劫复阁也已将她一概过往抹去,只留下寥寥术语生平,自然不会往更深处想。
此事做的万无一失,为保无虞,重甄只每数月以会友为由去郁常家中探望,以免惹旁人猜疑。
不过通常萍月并不大愿意见他。
长孙茂多半也是偶然从阁中人口中听说此事。
但两人自小一处长大,长孙茂自然比旁人更了解他。虽知道他于郁常有恩,但郁常于他交际不深;他腿脚又不便利,何至于一年三番两头为这点交情过蜀道。稍加思索,便觉出此事于他性情不合。长孙茂又何等神思敏捷,立刻寻到剑南,问他,郁家,有人是不是有神仙骨。
那时重甄不知道长孙茂心中只有猜测,只以为重甄对郁家有恩,是送神仙骨救了郁家人;对此事却并不十分确定,出此一问,全是在讹他罢了。
奈何他心中有愧,立刻端出兄长身份压他一头:“长孙茂,你不要做傻事。”
重甄至今都记得自己如何被掀飞出去。
那时不轻一拳,揍得他眼前一黑,过了许久方才恢复知觉。同时,一股腥甜从肺腑翻涌而上,顷刻间听见刺耳轰鸣。
他一动也不能动,因为立刻,一支碧玉佛陀擦着他的脖子钉进青石板里。
长孙茂手中兵刃仍只是一只短棍。如今他要杀他何须谈枭出鞘?不过捏死一只蝼蚁罢了。
他倾身而前,一棍子抵在重甄脖颈上,脸上青筋毕现,仿佛此刻遭罪的不是他而是长孙茂自己。
重甄等了许久,才听见长孙茂开口。
“我这么信任你……可为什么?”他几难置信,思绪也有些混乱,“这八年,我像条狗一样——”
重甄被抵住咽喉,难受之至。
此景此景,有如当年情形重现。
当年是他最仰慕姐姐,如今是他最亲近的族弟。
人人称颂英雄高义,可轮到自己却都朱紫难别。
重甄忽而呕出一口血,“那你现在知道了,将要如何,夺人之美?”
重甄继而一笑,“这条无辜性命,是我死守了二十年的诺言。二十年来众叛亲离,遭人揣度妄议,活成这不人不鬼德性,又比你好到哪里去?”
重甄讲得痛快,话音也渐渐利落,“可我始终不曾后悔践诺。若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
讲完这番话,他不由自主呛咳起来,却死死盯着长孙茂,看他作何反应。
长孙茂牙关紧咬,显是陷入挣扎。
重甄眸光渐渐发亮,接着低声问他,“若是你师姐,她又会怎么做?”
长孙茂额上青筋毕现,连带着谈枭也轻轻颤抖起来。
过了良久,重甄命门上力劲一轻。
眨眼间,长孙茂已转身离去,留下大开门扉,门外秋深月清,凉风呜咽,如盘桓着无数黯然的孤影。
重甄瘫倒在地,大口喘息。
望着天上月,笑意却终于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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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常的信是在第二年初春送到的。
他赶到剑南道时,萍月尚未送葬。
萍月是由他托付,自然要也要让他见最后一面。
“明明只是腿上伤了一道小口子,不知竟能要了性命。”郁常夫妇愧疚不已,不住说没有照料好萍月,有负重托,实在愧疚不已。
安慰过郁氏夫妇,重甄携萍月尸身离去。临走前再三嘱咐郁常夫妇,此事不可声张出去,对外称姑娘仍在,只是生了场大病。
郁常人极为可靠,又言出必行。虽心有疑窦,却仍照做无虞。
小小一方装蛊的盒子送到重甄手头时,他凝视了一阵。
少年时戛然而止的懵懂恋情,二十年一生风尘仆仆,以一身功夫与江映名姓为代价,一个小姑娘憨态可掬的笑靥,最终只化作手头轻轻一物。
回想起的,却是更早更早,四岁习武入门那年,铜先生讲的一番话。“持月影剑者,便为君子。君子喻于义,不忧不惧;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剑理可以不懂,却不可不做君子。反其道而行之,剑术再高,也不过庸人而已。”
重甄忽然有些恍惚。
踱步走出宅院,不知不觉来到小东山。
在当年作别的树下静立良久,重甄终于轻声道,“当日诺言,我终于一一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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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之后,他寻到尹宝山,托他将神仙骨送往三神山交予方鹤。待她情形好上一些,便可送往青龙寺将养数月。待到中秋之时,正好可以随青龙寺弟子一道前往终南山。
对外宣称是郁氏病弱小女去往青龙寺养病,并给她拟了个大名,作郁灵昭,乃是“玉”灵招之意。
每年八月十五,长孙茂皆会去往终南山,从不失约。
两人相遇一见,长孙茂自会明白。
哪怕他再大的气性,到那时恐怕也该烟消云散了。
起初青龙寺数月,她如蒙混沌之中,不知身在何处,又常常梦见萍月忧思,并不比在三神山中情形好上多少。
直至又回到终南山,听着河对岸少年比剑论武,终于渐渐清醒过来。
叶玉棠大梦方醒,临窗而坐,头顶阳光刺目,竟如重回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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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琎吹了小两个时辰的笛子便有些累了,便歇了一阵。
不知不觉打了个盹,一睁眼天已发白。他心道不好,惊呼一声,正欲上前致歉,谁知叫了几声,窗边的女子依旧没醒。他连日舟车劳顿,困倦之极。又倒回去酣梦,一觉至正午,那女子仍靥在梦中,怎么都叫不醒。兼之江彤复又发起烧来,他只得将两人留在屋中,出门买药。回来时在楼下叫了两荤一素一壶小酒,上楼来,哄着江彤好歹吃了两口馒头,方才一口药一只糖葫芦的喝了半碗药。
江彤一觉睡到夜半,勉强咽了点东西喝了几口药。桌上的东西都没有动过,谢琎方知道郁姑娘仍没醒来,便有些急了,本打主意去找大夫给她也开一剂方子,却又想起,若大夫问道她是怎么睡着的,为何要睡,他该如何作答?若不作答,大夫未免不能对症下药;若如实答了……庄主可是再三吩咐过,切不可透露玉龙笛谱的消息。
思前想后,谢琎索性倒头便睡,打主意第二日一早,若郁姑娘再没有醒来,自己便去寻大夫,只说她酣睡便是。
第二日刚微微发亮,谢琎一骨碌坐起来,先探了探江彤额头,仍烫着,却比昨日好些,方松了口气,便又去瞧郁姑娘。
郁姑娘仍没有醒。
沐浴在熹微之中,时而眉头微蹙,时而双拳紧握,不知靥在什么梦中。
好歹有些动静了……谢琎松了口气。
可就这么盯了一会儿,他不由有些出神。
总觉得,数天不见,郁姑娘好像长得有些不一样了……
具体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
只是起初从她娟秀面庞上捕捉到的不凡气宇,具体来说,此刻似乎变得更多了几分。哪怕闭着眼,也有些生人勿近的意味。
还有曲蹲在窗沿上那条腿,远远一看,显得格外修长。
谢琎心头嘀咕:他怎么记得,郁姑娘比江彤还矮上些许来着。
想到这,不免递出雪元剑丈量,心头估量了一番,道,“这么小不丁点,腿不得到胸啊。”
还有眼睛,刚才他怎么没有注意到。
并不是初见时的少女杏眼,微狭而长的丹凤眼。一抬眼,半褶匿入眼睑,光是气势便压人两个脑袋。
谢琎对上那双眼睛,忽然移不开了。
一个激灵,魂飞天外。
呆了半晌,他方才结巴地问,“郁……姑娘、娘几时醒的?”
窗上姑娘却一动不动,忽而淡淡笑了,似是叹息般说了句,“是这样啊。”
谢琎不解其意,抓抓脑袋,“哪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