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玉棠朝长孙茂小心看去。
说实话,她实在心里打鼓,怕他一个不高兴,提刀去将他表姐发落了。
幸而他面上倒没显得不悦。
转念,叶玉棠又想,受害的也是我,怎么搞得像我做错了事似的,处处陪着小心……
正感慨着,又听见江凝说,“那餐饭后,我在雪原撞见她与六弟谈天。打量这二人情孚意合,暗生悔意。可惜我事已做下,六弟亦另有良配,到底欠些缘分……谁知她带着一身蛊毒,离了雪邦。我一时阻拦不及,遣去跟踪之人也悉数跟丢。苦苦找寻她数日,直至那天,六弟痴寻她寻上了雪原,我已悔之晚矣。”
“拆鸾抛凤非我本意,陷六弟于与我同忧之困更使我追悔莫及。自那时起,我便断了要为方郎觅光明躯的念头。正是那时,马氓又找上门来,说他另有一计,这回他主人亲自出马,要我助他取回一早种在梦珠身上的郭公蛊,借此留存方郎神思,可令他毫发无损,改换真身。”
“我已决意收手,一口回绝,将马氓打发了。可我却不能对梦珠知而不救,虽处处提醒她提防小心,她却不以为意。不得已,那年八月,在贼子所言取蛊之日前,我上了君山岛,借口留宿,实则想要护她母子周全。可谁知仍旧晚了一步。梦珠与两个幼子,若只得保全一者,我必然选择保全梦珠……事情被血影撞破,她为护那一双幼子,争执之中被我一剑所伤;却也因此延误良机,令梦珠就此落下病根。救人无果,我不愿留在岛上惹纷争揣测,将此事告知随后赶来的程霜笔,之后便径直离去,往后再未提及此事。”
“数月之后,方郎因病症溘然长逝,我与巴德雄的恩怨,本以为就此了解。谁知数月前,彤儿受金蚕蛊所害,马氓以藏于雪邦的《玉龙笛谱》为条件,叫爹爹同他去换解药。爹爹不肯替彤儿做主,我便只得自己来做这罪人。谢琎那孩子机灵,也是爹爹得意门生。我将笛谱交予他,叫他同马氓会面……也劝告他千万小心行事,切莫同贼子轻易交底,反误更多人性命。”
“谁叫我有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父亲呢?”她从始至终波澜不惊,独独讲到这一句时,情绪大受震动,眼泪不自主从颊上滚落。她以手轻轻拂去,缓缓又道,“我既有业因,也必尝恶果。父亲与诸位前辈,要罚要骂,抑或要杀了我,我都一一受着,绝无怨言。但我扪心自问,从始至终,对不住的只有六弟与叶姑娘。”
叶玉棠闻声,脱口问道,“那个姑娘呢?”
江凝困惑,“谁?”
叶玉棠道,“蛇母叫你掳去,从猫鬼中换回你夫婿的萍月姑娘……你不觉得对不住她么?”
江凝对萍月二字似乎极为陌生,想了一阵,方才明白她指的是谁。
她一阵漠然,颇为不解,“一介苗女,不过是回去了她该回的地方,我又有什么错处?”
语气何等理所当然。
谷中众人皆陷入沉默。
却也有人理解她,说什么,是啊,苗女留在中原,终也是祸害他人。何况那姑娘,不是害得江宗主父子离间么,害得少主一身功夫废尽?早该被送归苗岭了。在这事上,少庄主又何错之有?
江余邙只觉得如鲠在喉,一时说不出话。
巴德雄却忽然间捧腹大笑起来,“说的多好啊!一个苗人,死了也便死了,如何能敌一个半残废的中原人?江宗主,这可真是你的好女儿啊,你又何故骂她?”
江余邙闭了闭眼,“叫诸位见笑了。”
旋即又笑笑,说,“只是不曾想,你差人传话,竟有几分是真。”
巴德雄倏地狂笑起来,笑得谷中众人皱眉不已。
他笑了好一阵,方才擦擦泪,说,“江宗主,令郎被卑贱苗女玩弄于鼓掌,可曾叫你觉得痛苦?”
“令嫒和贼子共谋,手上沾满鲜血,可使你包羞忍耻?”
“令郎受奸人构陷,为当年洞庭死伤者担负罪责,因而被逐出家门,可曾成你锥心之痛?”
“如今发现他原是为保全令嫒揽尽罪责,你心里是好受了些,还是……更觉痛惜?”
“早知如此,我差人送来的消息,你照单全收便是。如此,既能成全惊鸿仙子美名,又能洗清第一公子冤屈,更能铲除异己,何乐不为?偏生江宗主高风亮节,哎……”
一字一句,一事接一事,皆如根根倒刺扎进心头旧疤。
剑老虎面上不显,勉力一笑,反问他,“你岂会令我事事称心如意?”
巴德雄道,“岂是我令江宗主不称心?我分明一片好意,奈何宗主不受啊……我分明想叫宗主阖家团圆,可但凡与苗人牵扯上,宗主必多生疑心,怎会轻信?”
他嘴上虽叹,面上却笑,说到最后,不禁嘿嘿笑了起来,显是觉得爽快之极。
叶玉棠不由皱眉。
好生卑鄙啊……
怎会有人引他人向高风亮节而死,却为自己的卑劣沾沾自喜?
食腐秃鹰,食粪蚊蝇,也不过如此了罢。
叶玉棠拳头攥了又收,恨得牙痒,心想,我倒要看看你一会儿怎么死的。
剑老虎思虑良久,忽然开口,说,“张自贤恶积祸盈,害你家破人亡,我亦难辞其责。今日他咎由自取,众阿党比周之人,亦在这猫鬼阵中尝尽苦果,也算一报还一报。如若你仍觉不够解气,便在我二人身上各砍一刀,这一笔就此揭过,各自将屠刀抛却,如何?”
叶玉棠咦地一声。
放过他?
她复又嗤笑。
岂会这么容易。
巴德雄也笑了,“时至今日,你不杀我,旁人亦要杀我。屠刀放不放的,都已晚了。”
话音一落,伴着几声笛响,张自贤持剑陡然向江余邙冲来。
众人惊骇之间,柳叶弯刀复又凌空飞来,将张自贤击飞尺余。
众人闻声望向巴德雄。
可他笛握在手中,自始至终并未吹响。
巴德雄见一芦管浮出水面,像是借以传声之用,稍作沉思,霎时明白过来。
笛声复又响起。张自贤定了定神,站起身来,朝北面山坡疾冲上去。
凭空一斩,斩出一声锐响。
刀上如有万钧之力,将他生生压退丈余。
这回弯刀主人也随之出现。
??
鱼行衣不多时便升上去了。谷里看湖里看不分明,在水底的人却能将外头看得清楚。说话声虽被水流淹没,多少仍能听个大概。
因此,谷中发生的一切,谢琎算是从头到脚看了个齐全。从张自贤自服生蛇、手刃弟子,至他剑指仇山长……谢琎幼小的心灵实在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心头觉得既可悲又可恨,又深恨自己不能冲破囚笼手撕了张自贤。
及至少庄主从天而降救仇山长于危难,他心头澎湃,过不多时,却又眼睁睁看她被宗主一掌击落泥沼……待谢琎回过神来,眼泪早已尽数将衣襟沾湿,两颊火辣辣的疼。
鱼行衣中虽可视物,可看什么都蒙上一层灰,暗沉沉的,仿佛山川变色,暴雨将至,谢琎更觉得……天都快塌了。
他一腔热血,满心愤慨。
此刻他就不该在水底,他应该在谷里为江湖人出一份力。
冰棺融化大半,千目烛阴头、脚皆露出些许,如一块咬得坑坑洼洼的土笋冻。
地上融化雪水被鱼行衣尽数吸去,暗室内仍干燥如常。
骨力啜一直贴在湖面,盯紧外头动静,发现至今也没死几个人,却渐有势态平息之意,觉得神仙骨遥遥无期,跟着着了急,连连叹气跺脚。
酣眠中的女子被他吵醒,少不得骂了他几句,复又枕臂睡去。
骨力啜稍作沉思,往气孔里扎了根麦管,朝谢琎走了过来。
谢琎心早已飞到山谷里,见他终于想起自己,顿时胸如擂鼓,觉得报效前辈的机会可算是来了!
为不叫那男子生疑,谢琎一开始拒不肯从。
挨了两脚后,方才勉强接过笛子。
心想,左右不过是吹笛子能解决的事,他吹了便是。但要怎么吹,吹成什么德行,可就全凭他自己心意。到时候若一个不慎,吹错了,便推脱给记错了。一个不小心,一笛子吹得蛇人张自贤自尽了,摊摊手,左右不过挨顿揍的事。
反正《玉龙笛谱》已毁,曲谱什么样,全凭他巧嘴一张。
……可真正操作起来,谢琎发现,事情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他虽通乐理,却对蛊术一窍不通。要纵谁以什么招式去杀什么人,笛谱里根本没有写。
故笛声吹响,眼睁睁瞧见张自贤提剑朝江宗主所在方向狂奔而去,谢琎着实吓个不轻。
幸而天边飞来一刀,一瞬将张自贤截住。
谢琎方才抽回神思,刚顺过一口气,屁股上立刻挨了骨力啜两脚。
幸而他终于脑子清醒了,边吹,边留神张自贤的动作,以便在某个危急关头将笛谱上工尺篡改。即便不至于即刻就令张自贤自尽,也不至于他真的会伤人性命。
谁知第二次笛声吹响,张自贤忽然陡转方向,向山坡上冲去。
直至那红衣的影子从云层后头现了身,谢琎连猜带蒙,渐渐有点明白过来:或许是他修为不够,或许是笛声在水中不够响亮,故他只能操控谷中最次的蛇人,去攻击此人能觉察到的最大威胁。
又或者,刚才笛声响起时,张自贤并不是朝着江宗主去的——而是,冲着武曲前辈冲了过去。
谢琎缓缓松了口气。
虽仍心有余悸,却仍打起精神,留神着张自贤与裴谷主动向。
但他发现自己又多虑了。裴谷主上一回与张自贤交手还是在两年前,似乎听说那狗贼想揩油,被裴谷主骂个狗血喷头。张自贤面上过不去,两人就打了起来。裴谷主虽不敌他,但胜在下手狠,气势是不输的。
谁知短短两年过去,张自贤已远不是她敌手。乾坤手力虽刚猛,奈何裴谷主身法极快,气劲根本连她影子都摸不到;守拙剑能打五尺,尚不及出一剑便被裴谷主回击了三刀。
谢琎在心里耻笑他:不止是个淫|贼,还是个蠢材,废物啊废物。你今日不死,也好,再等两年,我三不五时便能登门请教,借机羞辱你一番。
谢琎一边想,一边被自己的想法爽得不行,笑意浮上面颊。
人一乐,嘴里的气就散了,笛音也像个缺牙小孩漏着风学语。
不留神,远山处,笛声续了上来,声音更悠扬流畅,甚至将他故意吹错的几处调子也悉数更正。
谢琎心里一惊。
是巴德雄。
这一流蛊师听一遍,便已将曲谱记了下来。
抬眼再一看,裴沁脊背直挺,姿态已然与先前大为不同。
张自贤觉察出情势危急,忽然撒腿就跑。
裴沁急追上去。身法快的离谱,飞纵间,修罗刀一刀快似一刀向张自贤急斩追去,每一刀皆下了死手。
张自贤几个躲闪,堪堪凭运气避开先前两刀。第三刀砍来时,插入他左臂,一斩抽出,带出血肉;张自贤吃痛,却没空喊疼,眨眼第四刀又已至跟前,他就地一滚堪堪躲开。
刀锋划开道袍,在他腿上划出一刀臂长的口子。
谢琎忙不迭吹笛,欲纵张自贤躲远。
可他每吹完一段,巴德雄立刻便能将曲谱复刻。
二重奏在谷中响彻。第二重远比第一重更急促、强劲,向第一重穷追,仿佛一场惊心动魄的千里追杀。
谷底,红衣女子劈刀飞斩张自贤。
张自贤左躲右闪,狼狈逃窜,几乎是凭着一股本能冲向湖中。
传声气孔被堵住的瞬间,笛声也停了。
骨力啜气急败坏,揪着谢琎,从洞开的鱼行衣中一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