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琎耐着性子,慢慢等。等到那男人听见外头响动,钻出洞穴去打探。又等了一阵,等到那性子破不耐烦的女人躺下,鼻息渐渐变得轻缓起来。谢琎确信她睡着了,小心翼翼以袖刀锯开绳索,拎起萤虫的淡绿灯火,打量该从何处从这密不透风的囊袋中出去。走出十余步,冷不丁觉察到扑面而来的寒意,再往前走,脚踢到硬块,拎灯一晃,起初一眼以为一面晶莹透明、微生寒气的石壁,心里不由纳闷:此处怎会有冰晶?
再一细看,忽然觉察冰晶里头打横躺着个瘦长的影子。
谢琎不由呆住,将灯贴近,凝神细看了一阵。
那是个男人的躯干。是典型西域人相貌:近乎于白的金色头发分外惹人瞩目。鼻骨直挺、眼窝陷得极深,唇薄轻抿,下颌尖,轮廓并不分明,甫一看像个胡姬,但却有着极长的身量,这样罕见的身长,在太原男子身上也难见得。躯体只着了一条茄色长裤,袒|露的胸膛与壮实躯干也证实了这是个胡人男子。细长绑带从腰际斜缠至腋下,左胸处的绑带发了黑,显然是生前受过重伤,没有救回来,故立刻被冻入千年冰封之中。躯体横陈在冰中,有如悬浮在水里,肌肤保存得极为完好,近乎于栩栩如生。
谢琎打量那被记载过无数次的伤口,籍此确信——冰中正是千目烛阴的尸首。
他心中莫名有一瞬激昂,仿佛十余年前那一幕再度在他眼前供他观瞻,一时竟忘了当务之急是要逃出生天。
忽然便听见身后女子轻笑,问,“小郎君,鄙人金身好看么?竟叫你看得这么入迷……”
作者有话说:
估计会懵逼到下一章,但不会太久,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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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症状学名精神分裂症,是郭公蛊导致的,参见72章
第127章 君入瓮5
谢琎背贴冰棺, 也不知是给冻的还是吓得,瞬间头皮一紧,浑身汗毛竖立, 壮胆似的喊了句,“你是人是鬼?”
黑暗里传来娇滴滴一声, “鬼?见过这么英武俊美的鬼么?”
边说着, 人渐渐走近, 给他手头萤灯一晃,先是晃出个丰乳肥臀的轮廓,然后是袅娜的步态, 紧接着是碧眼金发。再近一些, 萤光将这人肌肤青白,瞳孔绿得似粒冰冷剔透翡翠,配合摇曳步态, 几近于如鬼如魅。
谢琎后退一步,下意识贴紧冰棺, 又问, “你……是男是女?”
话音一落,又出见她葱绿半臂与绯红间裙。衣服被撑得满当当, 起伏嶙峋,柔波荡漾, 肉|体呼之欲出。
这形象与英武俊美有半点关系?
谢琎觉得这邪|教徒的臆想症怕不是病入膏肓了。
没曾想那胡姬立在他跟前也不停,一步趋前, 径直就压到他胸口上来。
谢琎浑身僵硬,不自在极了, 气都喘不上来, 闭着眼念, “非礼勿……非礼……”
胡姬却像诚心要折磨他似的,两根手指抚了上脸颊,在下颌打了会儿转,又往上滑到眼角眉梢。谢琎双目紧闭,大气也不敢出,只觉得难受到头发都根根立起。
旋即耳朵根边响起一连串轻笑,“这个骨力啜,知道我好这口,专程送到跟前来了。”
谢琎想躲,背后没退路,身上又压着死沉一个人,根本躲不过也无处可躲,只好讲道理,“姑娘,你们西域女子直率豪迈,那但在中土,男女授受不清……恐损姑娘清誉,还请、还请您挪开,那什么……”
“西域女子?直率豪迈?”胡姬回味了下这词,又咯咯笑起来,“你说我?”
谢琎不知道她这是个什么意思,以眼角余光一瞥,却见胡姬一双绿眼直勾勾盯着他。
厚重长睫如同碧玉眼珠的棺材板。饶是她媚眼如丝,却也死气沉沉,威压极重。
谢琎越发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慌忙移开视线。
胡姬却两指掐着他下巴,将他脸掰过来,正对自己,笑眯眯地问,“你问我是男是女?”
忽然伸手敲了敲冰棺,“是问我呢……”
谢琎趁机将自己从她和冰棺中间挪了出去,跑出几步。
胡姬虚靠着冰棺,又捋了捋长发,冲他笑,“还是问施绮香?”
又来了……
神经病。
谢琎两手藏在背后,在石壁上一番摸索。
为掩饰身后小动作,他不由开口问,“你们是两个人?”
胡姬笑道,“这身躯,一天里头十一个时辰里都是我,她只有一个时辰时间清醒着。过了今天,拔了郭公蛊,我活,她死,世上也就没她了。对我来说,她就是个装我的容器。你若当她是人,那便是两个。”
那石壁摸起来滑腻,手掌一覆上去,不多时便往外鼓起一团。却韧极,用袖刀划拉几下,连个痕迹也没有。谢琎回想进来时那个大口子,心想是否要触碰某个机窍,那口子才会打开?边想,边又挪开一步,一手背在后头摸寻。
胡姬抱臂,脸上似笑非笑,讲道,“小郎君若是喜欢男人呢,那便正好。若是喜欢女人,我也可以是个女人。”
谢琎胸中一阵恶寒,“谁喜欢男人……不是,我喜欢女人你就是女人?”
胡姬从黑暗里走出,缓缓靠近,掸掸衣袂,“本来嘛,我想做回男人,多个玩意好使。但若小郎君喜欢女人,那我将就,做女人也行。”
谢琎不疾不徐退开几步,以便与她保持距离,“你是个男人?喜欢男人?”
胡姬脚步没停,离灯一远,只有个模糊轮廓在靠近,“我是千目烛阴,要谁没有?只不过偏爱男人罢了。”
谢琎与她一退一进,始终保持一个看不清脸的距离。
这个距离,方便他探寻暗室机关不被察觉;其次,看不清那张妖冶的脸与诡异的绿眼珠子,他心里能舒坦许多。
胡姬脚步忽然停下,自黑暗里传来一声轻笑,道,“你出不去的,死了这条心吧。这会子乖乖听话,将我伺候高兴了,将来封你个教主夫人做做。”
听见这话时,谢琎正半蹲在地,摸索暗室角落,一时无果。回头,不留神那胡姬正俯身来看。冷不丁与那艳绿的眼睛来了个对视,将他吓了一跳,退出几步,下意识拔剑驾在她脖子上。
“你要杀我?”胡姬低头看剑锋,笑了,兀自走近两步,“你杀不了我的,你只会杀了施绮香。”
谢琎心头虽不信,却也怕伤了她,惶惶然,持剑倒退。
胡姬步步逼近,“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杀了她,蛊自然会跑你身上去。哎呀,到那时候,我可舍不得杀你。你与我一道做圣使,我们天长地久呆在一处,好不好呀?”
谢琎跌跌撞撞退开几步,勉强站稳,警惕望着那道暗影,问,“小明王也是男人,你们成天累日在一块,怎么不封他做教主夫人?”
胡姬笑道,“他?臭都臭死了,看到他我都烦。”
谢琎心道,他为你鞍前马后,知道你嫌他臭吗?
胡姬趋近,又贴了上来,指尖在轮廓上几番勾勒,讲话时,气息尽数喷到他脸上,“我只喜欢细皮嫩肉,一板一眼的小道士。”
谢琎道,“我又不是道士。”
“你不是?可你分明……”胡姬闻言有些讶异,将他拎灯的手举到脸旁,仔细瞧了阵,“张自明是你什么人?”
张自……
也不是亲兄弟,相貌更是天差地别,无端提起做什么。
光是提起龙虎山,谢琎便生出嫌恶,只说,“不认识。”
胡姬笑道,“不是正好。那师兄弟两个,一个油滑好色,贪我美色,跟着上一次龙虎山,时时惦记着要对我动手动脚,妈的,臭道士,想起我就想吐,只恨当时我得装模作样扮作施绮香,否则他早一刀一刀给我剜了。”
这油滑好色的,自然是指张自贤。
谢琎慢慢将剑攥紧,不答话。
“另一个倒是颇得我意,可惜刚正不阿极了,任我百般撩拨,也无动于衷……后来他恨极了我,恨不能将我千刀万剐。”胡姬接着又说,“小郎君性子又好,脸又漂亮,可真会生,叫人喜欢死了……”
胡姬伸手又要来行轻薄之事,忽然听见铿地一声,整个人翻倒在地。
脑袋上挨了一掌,脑中嗡嗡作响,半个脑袋都是懵的。
她伸手捂住发烫的耳朵,显然有些意料不到。
再抬头,剑已指到她脸上。
谢琎垂头,一脸我忍你很久的表情,却仍好言好语劝道,“姑娘,你神神叨叨,非说自己是千目烛阴借尸还魂,这鬼神邪说,我虽不信,却也同情你神志不清,没有为难你。”
他深吸一口气,显然之后的话讲出来连他自己都难为情,“可你身为女子,却处处对我行非礼之事,实在寡廉鲜耻。我起先无非念在你是胡人,故好心好意同你讲理,你却只装作没听见。我本不愿对女子出手,实在逼不得已。”
谢琎低头,见她缩成一团,双唇紧抿,好似有些委屈,又心生不忍,“一会儿我会将你打晕,会有点痛。事出无奈,你且忍着,对不住了。”
他也不愿伤人,将剑还入鞘,才动臂向她拍去。
胡姬一动不动,仍抱臂缩在地上,定定望着他,忽然声嘶力竭一声:“救我!”
谢琎手头动作一滞,“什么?”
胡姬忽然飞扑上来,将他双腿死死抱住,仰头,眼眶通红,大声叫道:“公子,救命啊!”
还是那双艳绿的眼睛,里头浑然生出了潋滟柔波,看起来脆弱且无助,俨然换了个人,脸相貌都有些跟着变了。
谢琎愣住,几乎有些相信她的说法,“你是施绮香?”
施绮香点头,“千目烛阴死前给我种下郭公蛊,令我——”
话音戛然而止,女子张了张嘴,抬头望向谢琎,像哑了一般,缓缓垂下头。
再抬头时,脸上仍旧那副森然神情。
丹唇微启,欲说还休。
谢琎不明所以,凑近些许,再问,“千目烛阴令你什么?”
女子定定看着谢琎。
只一眼,谢琎莫名浑身汗毛倒竖,兜头便是一剑鞘——
但来为时已晚。
瞬间,一线蓝光从她嘴里飞出。
那是根带着淡蓝烟气的银针。
“咻”地一声,谢琎肩膀一酸,连人带剑飞了出去,钉在了墙壁上。
他右手摸了摸左肩,什么也没摸到。
似被一股无形之力攥住,甚至不觉得痛,但就是无法动弹。
那胡姬站起身来,两指一捻,一送。
两股淡蓝火苗如长了眼,分别刺入他左右手腕。
谢琎只觉得掌心一凉,两手便再不听他使唤。
胡姬右手五指一张,一推。
谢琎双臂高举,大字型摊开,挂在了壁上,自此再不能动弹。
他心道,一身两魂,我真是年幼无知,信了你的邪……
胡姬站起身来,阔步走过来,照着他左右各是一个响亮巴掌,骂道,“妈的,好言好语不肯听,敬酒不吃吃罚酒,怎么这么贱?”
石壁上方门洞一开,骨力啜半个身子探进来,对此情此景显然见怪不怪,“噬骨钉住了?钉住了好,钉住了老实,一会儿也能省些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