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道溪流,界碑嵌在溪水深处。那里乃是一潭死水,长久没有活水流经,碑上早已爬满藤蔓。她绑起裤管,一脚踩进浅水里。伸手拨开界碑上的藤蔓,露出碑上的字:六十藏。
月光照到远处池水上,照不见底,也不知水有多深,突然心里有点发憷,一把抓着他手纵上岸去,脚踩在地上,心里方才舒坦了些。
一边穿鞋,一边琢磨蛇母死去那一幕。
思来想去,她突然说,“蛇母死时,李碧梧去了思州。”
“嗯?”
“李碧梧入劫复阁,就是为了方便刺探尹宝山下落。听说,但凡打听到尹宝山在哪里出没,她必第一个时间赶到。其他时候,是谁也将她请不动。既然她到了思州,也就是说,那个时候,尹宝山也在那附近。”
“……”
“可是,他去那儿干什么?”
“棠儿……”长孙茂想了想,转移话题,“师父留下这些界碑,是什么意思?”
“这个啊,起初我以为,师父只是在标记蛊阵位置。直到师父置好第三只界碑,我突然发现不是。”她绑好裤脚,起身来,“第一只界碑在夜郎寨外,叫‘一心’,第二只在对岸山头‘二清’,第三只,在山脚溪流中,‘三净’……如此往下。”
长孙茂回忆这一路走来遇见的碑,脱口而出,“心清净,身舍去。识自本心,见自本性。”
叶玉棠道,“我那时拜入师父门下,起初几年,师父始终都在帮我回顾我所学各门各派剑法、刀法、棍法、掌法……哪怕中原五宗曾遗失的招式,师父竟也都会。兼之诸多独到心得,层层递进,不一而足,竟叫我聚精会神学了五年有余。此后,有一天,师父突然同我说,他要开始传授我一门绝技。我问师父这是什么绝技,师父想了半晌,没想出名字,便对我说,那就叫《无名神功》吧。我以为师父是开玩笑,师父却严肃起来。等我严肃起来,师父却只讲了六个字,要我‘心清净,身舍去’。师父内功外功均已大成,兼之有金刚不坏身,用时收发自如;不用时,没有一丝内力外泄。周身真气,几乎已和师父融为一体,乃是习武之人毕生所追求的至高境界。起初我想,要达到这种境界,必然要从这六个字入门。可我琢磨了许多年,至今也没弄明白,如何才能心中清净,将身舍去。”
琢磨间,两人又过了几座山头,剥落泥土、藤蔓之后,露出最后两座界碑上的字:六十三佛,六十四恩。
如来寂灭,世界空虚。当集法藏,用报佛恩。
长孙茂率先开口,“世间流传,迦叶神功乃是口授,除却参悟心法之外,只有一段六十四字诀。”
两人相视一眼,彼此心知肚明。
叶玉棠一时无地自容,“……是我太愚钝。”
第56章 迦叶3
“蛇母活着时, 除了师父,几乎无人敢入云台山。落入阵中的人,该救都几乎已救了。如今这么多年过去, 为什么枯井畔被猫鬼困住的人反倒越来越多?”
“人心不足蛇吞象。”
“难道真是为了迦叶神功?师父不说,旁人不知。谁会作此猜测, 又将事情散布出去?何况, 若不是我经由萍月记忆所见, 恐怕至今都不曾有人觉察这六十四个界碑……” 叶玉棠一阵沉思,“难不成,散布这消息之人也只是胡乱猜测猜测, 不曾想歪打正着了?”
长孙茂道, “有没有可能,是为以防有人觊觎这山中第二具神仙骨,故对外宣称, 山中有师父留下的迦叶神功,以便混淆视听。毕竟, 前者要物尽其用代价巨大。”
叶玉棠忽然想起蛇母死后, 江映从地道进山,对巴瑞瑛说的那番话, “有人在搜集光明躯,下一步就是神仙骨……四徒被遣散后, 便去守着神仙骨了。马氓那日同我说‘他主人’,他们主人若不是神仙骨, 又会是谁?”
喃喃了一阵,她突然回过神来, “狼牙拾到裴沁银镯时, 同云碧说‘谢王的女儿给他们主人做了老婆’。谢王之女嫁给了巴德雄, 我下意识以为他是苗王之子,狼牙才尊长他为主人,会不会是他?”
刚下山头,便见得云姑在界碑处四下张望。
她仍还戴着狼牙送她的花环,十分显眼。远远瞧见二人身影,踮起脚,挥挥手,道,“那二位公子已经醒来,就等你们了。”
两人加快脚步,随她走上阶梯。
云姑在前头引路,道,“饿了吧?我们这里好东西也没有,只一些井水腊肉。幸而昨日捉的草海细鱼还剩了两条,听说诸位不吃辣,我便杀两只做酸汤鱼。你们只管去聊,聊一阵,正好吃饭。”
长孙茂道,“多谢。”
叶玉棠盯着她背影瞧了一阵,忽然说道,“云姑娘,能否请教你一件事情?”
云姑回过头来,“嗯?”
她想了想,道,“当初的云台山,神仙难越,你半点武功不会,如何两度逃出寨子去,又如何一出寨,就遇上了江公子?”
云姑脚步一顿,回头一笑,“你说什么?我有点听不太懂。”
叶玉棠接着说,“你十八岁离开江公子后,回到云台山,又是谁告诉你,‘神仙骨’可以救你妹妹血症,故暗中助你入蛇母寨中。他的目的是不是要你将神仙骨偷出去给他?”
云姑笑容一僵,道,“何出此言?”
叶玉棠想了想,将她的疑点与诸多揣测悉数讲出,“这人许诺救你妹妹,但你不信任他,临时变卦,转而向巴瑞瑛求助。打从你盗出神仙骨后,自始至终不敢踏入云台山一步,哪怕妹妹临盆也不敢来看一眼,你究竟是在怕谁?”
云姑抬头看了眼寨子。
叶玉棠道,“你曾在江公子宅中做哑仆,从那时起就知道他第二重身份是谁了,对吧?”
云姑触及软肋,点点头,睫毛颤抖,“你们……不要告诉他。”
叶玉棠道,“你不要怕,我只是问问,不会叫他知晓。”
云姑咬得嘴唇发白,似是想起什么可怕的事,“我十五岁那年,遇见了个疯子。是他送我出寨,去见的江映。”
叶玉棠偏了偏头,“疯子?”
寨门忽地拉开来,巴瑞瑛见到众人,倒是一愣,道:“上哪儿,去了这么久?”
长孙茂道,“师父在这山中留下诸多足迹,故起意四处走走。”
巴瑞瑛显是有些不悦道,“众人都齐了,就差你们。”
叶玉棠双手将笛子交还给她,道了句抱歉。
云姑趁机说道,“我去杀鱼。”便急急溜去了厨房。
柳虹澜与重甄早已候在雨亭,倒也不着急,慢悠悠的尝着刚开的一坛梨子酒。
叶玉棠步上雨亭,便开始打量重甄。这人除却身量,五官与江映并无半点相似之处。
劫复阁的易容技术倒也算精湛……
重甄给她瞅乐了,向长孙茂抱怨:“她什么意思?”
叶玉棠道,“想看看,旁人口头第一公子究竟什么模样,没曾想与阁主半分不相像。”
柳虹澜咳咳两声。
等巴瑞瑛落座,叶玉棠方才与那二人相对坐下,直截了当道,“我从哪里说起?”
重甄道,“简单说说她如何又回去云台山,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又为何一心求死。”
叶玉棠道,“我非当事者,不便作点评。”她想想道,“那我就从萍月遇见蛇母说起吧。”
诸多事情她都已同长孙茂极尽周详的讲述过一次,这回复述便也容易得多。说起萍月藏匿云碧来信,最后又留信不告而别。柳虹澜像听故事似的又气又急,而巴瑞瑛则骂了句“这孽障害人不浅”,反倒是重甄神色淡淡,始终镇定自若,仿佛早已有此种猜测,又或是有种时过境迁的漠然。
又说起她自被江凝挟入山去后,直至四徒遣散,蛇母被江映携人在思州斩杀,被萍月唤獒牙救走。她知道众人心头不解,便又详细说了说蛇母死前告知萍月的那番话。
巴瑞瑛叹道,“没想到,她竟会喜欢……哎,实在是冤孽。”
柳虹澜听得直皱眉,“小姑娘心里怎么想的,不要救命恩人,却维护害惨了自己的小人?”
重甄忽然恍然道,“原来如此。”
叶玉棠一手支着脑袋,等着看他会发表一番什么样的感慨。
重甄却长久地沉默了,起身走出雨亭,在美人靠下的花圃旁立着。东方渐明,日头初升,西面月亮仍未落山,只是一点点黯淡下去。
看日升月落的人,背影从雨亭望去,格外有些落寞。
巴瑞瑛思来想去,仍是不解:“又何故自讨苦吃呢,真是……哎。”
叶玉棠不便对旁人的爱恨情仇作点评,只道不知。
长孙茂言简意赅道,“英雄吝啬。”
巴瑞瑛摇摇头,起身去厨房帮云姑看菜。
柳虹澜插话道:“枉费习武之人一身内力,还要怎么才不吝啬?”
大抵觉得不可语冰,长孙茂懒得搭理他,站起身来,下了雨亭去寻重甄。
雨亭只留下叶玉棠与柳虹澜大眼瞪小眼。
叶玉棠想了想,道,“我就不该告诉蛇母,梧州城的风干蒲鱼好吃。”
“什么跟什么,”柳虹澜一头雾水,“像你这么大岁数时,最想要什么……”
叶玉棠道,“想要学完普天之下最精奇的武学招式。”
柳虹澜道,“我就不该问你。”
他脑筋一转,突然就明白了,“就比方说我只想要钱,却叫各色美人来宠爱我,偏就没有钱,还骂我‘不知足’。有的人想要爱,别人却偏偏给她别的一切。原来如此,这么一想,倒也太残忍了。”
叶玉棠:“……”
她盯着阶息下头聊天的两人瞅了会儿,起身走过去,趴在美人靠上,朝下喊了句,“江姐夫。”
两人都愣住。
重甄抬头道,“你叫我什么?”
叶玉棠从过人高的阶息坠落到地上,立在他跟前说,“劫复阁主姓江,叫一声江劫复,倒没错吧。”
重甄笑了,“如何得知?轻功,腿疾,还是由随行密探推知?”
叶玉棠没吱声。
重甄又道,“倘或江映身在劫复阁,不过只是个掌事呢。”
叶玉棠唔了一声,“我只是好奇阁主此行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寻知萍月当年遭遇,想搞清楚她究竟想要什么,还是想寻找失踪多年的云碧,又或是别的什么?”
重甄想了想,道,“恕我无法告知。”
叶玉棠道,“我知道了,若我再问下去,阁主一定会说,是江映委托你来的。但不论是哪一种,只要是阁主……或者江公子的私事,我自然不便过问。但倘若这二者皆不是呢?倘或阁主只是想借由我之口,来获知一些不道德之人所委托的秘辛,那我岂不是也算助纣为虐?”
重甄失笑,道,“我不是为迦叶神功或是神仙骨而来,你大可放心。”
叶玉棠抱一抱拳,转身拾了早晨摘来的瓜果供到师父佛前。
重甄道,“江映……也是许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
长孙茂道,“做重甄,难道不比从前做江映自在?”
重甄道,“没大没小。”
长孙茂道,“要我叫你什么,表哥?”
重甄道,“你二人两张嘴真是……沆瀣一气。难怪凑做一对,江湖第一璧人。”
长孙茂脸色沉沉,望向大师佛塔,忽地又笑了。
吊脚楼上一扇门板儿推开来,裴沁打了个哈欠,打里头走出来,闻着饭菜香,揉揉肚子,忽地就乐了:“我还没睡醒呢,无奈这饭菜做得太香……”
叶玉棠正洒扫师父金身,闻声回头来,打趣道,“唷,谷主,无事一身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