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琎听见裴谷主讲了一句,“数月前,灵官殿,我躲在梁上,听见仇山长与张道长说话。”
她忽然一眼望见人群之中的谢琎,顿了顿,方才说,“仇山长说,论剑台上,一位谢姓少侠,面貌与张道长极为相像。”
程雪渡缓缓道,“裴谷主是说,张道长与谢氏有一位私生子,是五宗弟子?”
裴谷主略一点头,没答。
程雪渡朗声问,“那位后生可在场?”
人群一时鸦雀无声。
裴雪娇忽然一个激灵,转头望向谢琎。
谢琎面色沉静,半晌微动,忽然转头同身后程霜笔说了句话。
程霜笔将江彤扶抱起来。
谢琎定了定神,往前走了几步。
裴雪娇一把将他拽住。
谢琎回头盯着衣袖,茫然片刻,挣脱她接着往前走。
裴雪娇慌忙赶上,猛地挡在他身前。
谢琎高声说,“我——”
裴雪娇不及捂他嘴,说话声却被东面龙虎山队伍后头一声细而亮的女声盖了过去。
有人在谢琎之前,高声讲了句:“我可作证,裴沁所说,皆是一派胡言!”
谢琎一愣,住了口,与裴雪娇一同望向人群远处。
一个高挑女道从一众乾道后头走了出来,立到众人面前。
虽然面容与先前稍有不同,唇、颊僵硬鼓胀,有些凹凸不平,谢琎依旧一眼认出,这人正是太乙镇上自称武曲,却落荒而逃的女子。
张自贤见之色变,呵斥道:“你来做甚么!你——滚回去!”
龙虎山不收女弟子,众人陡然瞧见这么个素衣女子从男道士堆里走出,无不诧异。
程雪渡一时不明白,问,“敢问,这是……”
仇静慌忙解释:“是张师兄道侣。”
正一道不出家,可婚配,有道侣并非罕事。
有师妹解围,张自贤慌忙应了下来,“正是。”复又厉声呵斥女子,“你闭嘴。”
那女子却不依,死死盯着叶玉棠,半晌,猛地回头,说,“她满口谎言,从小便是如此!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叫师父从小最是疼她……这些年,她与她父亲自始至终从未断过联络,若非如此,她一身血症,只凭我师父微薄内力,如何能好好的活到今天?全因这些年,巴德雄不断遣蛇人给她送药。”
张自贤也听呆了,半晌方才应承了一句,“是,是有此事,只是裴谷主一介弱女子,贫道不愿提起罢了。”
“你说师父是否被她所害,一定是。当年我与她关系最好,有次在师父床头看见一只灰色小匣子,问是什么东西,师姐们都不知道。只有她,私底下偷偷告诉我,里头曾经装着她生生父母留给她的一种蛊。” 那女子看向长孙茂,接着又说,“当初你因叶玉棠羞辱于我,如今她死了没几年,却又与我另一个师姐好上了。凤谷女弟子,你可是一个都不放过啊。”
长孙茂没明白又有自己什么事,“与你何干?”
叶玉棠凑近问,“她谁啊。”
长孙茂摇头,“不是谁,不必知道。”
裴若敏脸上一黑。
叶玉棠听她说“师姐们”,又听她说“与裴沁关系最好”,心想必定是熟人了,这小子却吊足胃口不肯告诉她。
偏了偏头,仔细想了半晌才不确定似的问了句,“裴……若敏?”
裴若敏回过头来,冷冷笑了,“太乙镇上你撕了我覆面不带手软,警告我别将你的事泄漏出去,才两个月,这便忘了?”
叶玉棠不解道,“你……”
明明挺秀气俏丽的模样,“怎将自己搞成这副德行?”
她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程雪渡问,“她当真是裴谷主旧识?”
叶玉棠答道,“是。”
程雪渡道,“她所言是真?”
叶玉棠摇头。
裴若敏望向程雪渡,半晌忽然咯咯笑起来,“对了,我差点都忘了。张道长乱点鸳鸯谱,谁知瞎猫撞上死耗子……的确,这两人曾经私相授受之时,三公子与程梦珠已有婚约在身。怪不得三公子偏帮于她,原来是串通一气,怕奸情败露罢了。”
硕鼠揪一窝,这事儿闹的……
叶玉棠往远处树后头遥遥一望。
树下潜藏黑衣人依旧摇摇头。
这破地道挖得可是够久的,干脆挖到琉球岛去得了。
第121章 洞庭之围8
百道目光射向栈道前孤孑的程雪渡。
叶玉棠也微微扬头, 等着他怎么说。
程雪渡想了想,答得倒也算诚恳:“是。当年事皆是我之失,恶心邪欲, 欺瞒旁人,辜负父亲重望, 更对不住梦珠。事关本门清誉, 宗戒师父又素来治尚严肃, 若非梦珠心软求情,此刻恐怕已没有程雪渡这个人。”
当年程雪渡受重诫,如今君山岛众人回想起来仍觉得憷然。
原来竟是因为这样一件事——程霜笔心想。
他一席话包揽所有罪责, 罚也罚了, 又早已求得师长、妻子原谅。家有家法,门有门规,这么些年过去, 对这桩私情,旁人倒已无权责问。
仇静赞许道, “时过境迁, 当着诸位,仍敢于陈情认错, 倒也算可敬可叹。”
随后看向湖心红影,摇了摇头, 不知为着什么事情犯愁。
叶玉棠也看向仇静,稍加一想, 不免笑了起来。
她想起一件有趣事。
那时师父遣几位师姐妹去江陵府游历习武,便有裴沁。刀宗也去了几个人, 结伴数月, 她与人生了情愫, 也只得同行姐妹知道。
后来东窗事发,梦珠哭死几回,宗主又是知名女儿奴。虽“只手把吴钩,长锋挑天下”,侠行义举无数,奈何凤谷独立于五门之外,不受五宗规矩管束,门人又皆是女流之辈,这公道饶是程宗主想破脑袋也不知该如何讨。
经人提醒,总算想起仇谷主曾受教于终南山,便去请了余真人。
余真人也不好管教女徒,想起仇欢常送门下弟子去仇静处习经史子集,权衡再三,最后叫了这位仇山长前去说理。
谁知山中还有几位姑子,一时愤慨,忍不住跟去凤谷“仗义执言”,见面便拿出长辈架势,说她“治下不严”,要替她管教弟子。
仇欢向来护着裴沁,自然不肯交人。
裴沁却不以为意,走到那几个姑子跟前讲了句,“做了就是做了,没什么好不敢认的。”
将一众八婆噎个不轻。
仇静恨其不争,“如何轻易委身于人?岂知所托非人?小小年纪落人话柄,将来岂不是被人指着鼻子骂一辈子?”
裴沁答得面不改色,“谁年轻时不曾在臭男人身上栽个大跟斗?”
活脱脱一副受了仇欢言传身教的语气,倒像是仇谷主亲手打了那几个姑子几个响亮大耳刮子。
仇欢应付那几个姑子应付了好一阵,什么“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难听话一并听了,却没往心里去。往后同她提起这事,都当笑话似的讲。
仇静这一摇头,自然是觉得裴沁被仇欢养废了。
见她笑,不由问,“你笑什么?”
叶玉棠回神答道,“想起,为这事,仇山长专程还去南岭山教训了我一通。”
仇静冷哼一声,“那哪是我教训你。”
叶玉棠嘴上道,“不敢。”
脸上笑意却掩不住。
那方裴若敏沉吟半晌,忽然想起别的事,恍然惊呼,“对,对!那便说得通了。”
众人闻声皆看向她。
裴若敏道,“蛇母屠戮中原,杀人无度,可大叶杜鹃与他不同。巴德雄所伤,皆是中原高手,只除了……”
程雪渡微眯眼,追问道,“只除了?”
裴若敏哀叹道,“梦珠姑娘与你们的孩子又做错了什么。”
她缓缓望向叶玉棠,“若不是你心生嫉恨,叫父亲加害梦珠,她们母子又岂会遭毒手?”
周遭低语不断,不少人连连点头。
见有人附和,裴若敏越讲越愤慨愤慨,那架势,就像落魄书生说评书,忽然叫了座。
叶玉棠忽地又笑起来。
裴若敏脸色一僵,指着她,“她若不是雕心雁爪,这时候怎会还笑得出来。”
叶玉棠道,“说起嫉恨,倒不必非得是在下。你说是不是,程三?”
程雪渡闭了闭眼,像是陷入了什么痛苦回忆。
裴若敏脑子转不过来,但若要问句为什么,又像显得脑子不大好似的。
始终沉默寡言的长孙茂却已先开口道,“什么事?我怎会不知道。”
叶玉棠回想片刻,道,“那时尚还不识你……”
那倔丫头,到底不过及笄之年,一日思念心切,自作主张策马去洞庭寻他。
入了岳州城,未到渡口,却先在演武场寻见了程雪渡,之后便一声不吭回去哭了一场。
“一瞧那背影我就知道是他,可马背上还有个人,”略沉而哑的独特少女声线仿佛就响在耳畔,“往日他带我去以刀会友,有输有赢,过完招与人席地而坐,说武论道,我就趴在马背上听他们说话。那匹乌骓都识得我了,演武场那么多人,闻着味就朝我奔来,将背上姑娘吓得不轻。他赶来安抚马驹,远远看见我,牵着马头也没回走了,没有一丝一毫犹豫,就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我一样。”
“原来师姐说的都对。马是好马,人却未必。”
“刀法不会欺瞒于人,人却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