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清扬带着何寻进门时,蒋雯丽正一个人坐在餐桌旁边,两只手半握成拳,白色底衬背心,外搭米色针织衫,黑色条伦裤。她头发蓬乱,似乎有些焦虑。
桌上摆了四五道菜,厨房里的锅还在响。
“妈,我们回来了。”黎清扬进门,何寻跟在身后,黎清扬把书包摘到柜子上,转身冲何寻说:“你的书包也给我吧。”
何寻这时候站在门口不肯进来。蒋雯丽一言不发,在椅子上坐着,眼睛盯着门口,目光在儿子身边左右看,就是还没看到姑娘的脸。但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心跳越来越快。
别怕,你先进来。黎清扬拽着何寻的胳膊把她拽进来了。何寻看到右边有一道人影,瞬间低下头,只是用余光扫到,但熟悉的感觉瞬间涌上来,何寻不敢看蒋雯丽。
黎清扬看她反应又一次变迟钝,帮她把书包摘下来,何寻好像任他宰割一样。随后黎清扬一手搭在她的背上,和她一起走到蒋雯丽面前。
“星燃让我带她回来。”黎清扬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只说了这一句。他什么都不知道,又好像又知道,此刻眼前的两个人,对他来说是完全陌生的。
蒋雯丽眨眼,双眼失焦,她吞了一口唾沫,轻声对低着头不敢动的姑娘说:“寻寻,抬头……你,还认不认得我?”
她的声音打颤,和当年把清扬搂在怀里时颤得一模一样。
何寻眼泪早就浸了满眼。她怎么可能不认识她?那是妈妈,她这些年,做梦都想见到的人。
她缓缓抬头,“妈妈……”
蒋雯丽哭了,“寻寻,你来,你过来,妈妈看看你。”
何寻慢吞吞走过去,眼里的泪流出来,划在脸蛋上,到下巴,又大滴大滴的砸在地上。
蒋雯丽站起来,手摸到姑娘的脸,有些粗糙的拇指抹了姑娘的眼泪。
“不哭,不哭,不哭了啊。让我看看你,让我好好看看你。”
她终于把姑娘搂进怀里了,何寻扑到她怀里的一刻就嚎啕大哭。
她两只手紧紧扒上蒋雯丽,边哭边喊:“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了?为什么不要我了?为什么?”
蒋雯丽在慌乱中收紧抱着姑娘的胳膊,一遍遍重复:“对不起,对不起……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他打你了对不对?我的宝贝,我的女儿受苦了,受苦了……”
“对不起妈妈,我对不起清扬哥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再也不会犯错误了,我没想要害他,我……你不要再把我送给别人了好不好?求你了,我好想你们,我好想回家,真的……”
黎清扬听着这道能把喉咙都喊破的声音,眼睛红了,他突然感到脑海里的遥远空白被眼前的两道身影赌得死死的,再也没有空间了。
那一刻黎清扬在遥远的轰鸣声中发觉,这一定是他要用一生去守护的两个人。他默默走进厨房,把开了好久、差点被忘记的火关掉了。
何寻是他的妹妹,是真的。黎清扬想到了星燃有一天和他说的话,星燃说,他以后要让何寻多吃饭,不要让她这么瘦;他还可以给她梳总是乱蓬蓬的头发,陪她去买好看的发卡,或许,何寻会总是在他身边打转,跟自己说很多很多话……
黎清扬在这一瞬间,顿觉自己再也不用感到痛苦和害怕了。
但是他不知道,何寻是带着满心的歉意来的,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渴望得到他的原谅。何寻也同样不知道,黎清扬,记不起来了,那些过去,那些年,没有意义了。
对于这三个人来说,这是一个被强烈幸福感淹没的晚上。虽然哭,但是感动的,虽然愧疚,但是可弥补的,虽然自责,但总算圆满了。
他们周围的一片旷野,此刻充满希望。
蒋雯丽这晚做了一个长长的梦,长到横跨她生命十七年的时光——
那年,蒋雯丽24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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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八月,暴雨。蒋雯丽在沾满泥水,墙上布满脚印的狭窄过道中的一间不起眼的产室生下一个男孩儿,婴儿早产一个月,生下来四斤多。
一阵不算响亮的啼哭声传出,医生从产房走出来。过道上等着的男人气质文雅,他不慌不忙的戴上眼镜,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问:“男孩女孩?”
医生面色有些凝重,“黎先生,男孩。不足月,太小了,需要进保温箱观察。”男人名叫黎井衡,是孩子的父亲,听到是男孩儿,脸上的表情总算轻松了一些。
黎井衡再看见孩子时,孩子已经出了保温箱,并且比刚出生时长了不少分量。
蒋雯丽正在给孩子喂奶。虽然孩子看上去实在太小,但好在一切还算正常。蒋雯丽奶水充足,孩子又很能吃,一饿就哭,哭就大口吃,医生都说,他的求生欲太强了。
黎井衡抱了抱孩子,“小丽,辛苦你了。”又拨弄了一下婴儿,“漂亮宝贝哎!小丽,长得像你。宝贝,叫爸爸。”
蒋雯丽坐在病床上,面色憔悴,但还是难掩满脸的幸福,“不辛苦。井衡,你又瞎说,那么小的孩子,怎么会叫爸爸。而且,这时候也看不出来漂亮不漂亮啊。”
黎井衡也笑,“谁说看不出来,就是漂亮啊!你看眼睛,多亮啊!不叫爸爸,那宝贝,叫妈妈。”
“你行了。”蒋雯丽笑。
蒋雯丽没有读过大学,只有高中学历,而丈夫黎井衡则是标准的大学生一位。90年初,那时的大学依旧意味着一份好的工作、相对稳定的经济来源。黎井衡就是靠着大学和所学的专业,才有了一份薪水还算不错的工作,他是那时候才娶了蒋雯丽,比较标准的事业放在第一,家庭放在第二位的男人。
黎井衡的父母,又是非常传统的两个人,重男轻女的思想严重,于是导致蒋雯丽和黎井衡刚结婚不久,婆婆就吵闹着要儿子。因为这事儿,蒋雯丽觉得婆婆偏执,也吵过,结果婆婆一气之下放出“必须是儿子,没有儿子就不要和我儿子过”的狠话。
当然,蒋雯丽那时候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在自以为的“爱情”面前,她选择妥协,不计较。她觉得自己爱黎井衡,黎井衡也爱她,毕竟,两个人是经过了近6年的爱情长跑才最终步入婚姻。
这样的时间,让蒋雯丽觉得,自己足够了解这个他,并且让她坚定不移地认为,黎井衡是个非常可靠的,值得托付一生的男人。
刚怀孕的时候,蒋雯丽问黎井衡,“井衡,如果不是男孩儿怎么办?”
黎井衡的表情大概只停顿了一秒钟,就有些不自在地说:“男孩女孩都一样。”
“你妈……”
“没事,你不用多想。”黎井衡安慰道。
那时候的蒋雯丽只是沉浸在幸福中,有一种完成了某种使命的感觉,对将来的一切完全没有意识。
这天,黎井衡忙工作,蒋雯丽一个人抱着孩子去了医院,是出院时医生嘱咐的产后体检。天气很冷,她给孩子里外裹了三层,自己也差不多。
体检过后,负责给孩子体检的医生面色有些凝重地走到她面前,先是左右看了看,然后问:“你一个人?”
蒋雯丽笑,“对。”
男医生,看上去三十岁左右,不大。他点了下头,没笑,“是这样的,孩子有些情况可能不是太好说,可能患有先天性疾病。之前查有问题吗?”
蒋雯丽听着听着,还没捋顺这医生的话,就听这医生又来一段:“这个,我建议你等孩子再大些,带他去大医院去做检查。咱们这儿小,医疗资源各方面都不行。”
“没有,之前没有。医生,你说什么先天病?能治吗?”蒋雯丽问。
那医生突然把声音压低了几个度:“一方面,你这孩子早产,要考虑的问题本来就多;另一方面,咱们这小医院,条件差,这种事我不敢给你乱说。因为……怎么说,这情况,我之前也没见过。”
“那医生,你得告诉我孩子是哪的问题啊?”蒋雯丽有些急了,拽住这医生的胳膊。
医生皱起了眉,似乎在想什么,最后他又对蒋雯丽说:“你别急。如果是先天性病的话,先看是什么病。分很多,有的严重,有的不严重,不过多数,得做好长期治疗的准备。”
“治,那怎么能不治,我当然治。”
这医生顿了顿,看蒋雯丽实在是着急,低了下头,“你跟我来吧。”蒋雯丽跟着走,只觉得周围的环境变得嘈杂,又觉得双脚有些软。
到地方了,蒋雯丽把孩子抱在怀里,孩子很乖,不哭也不闹。她又跟着这个医生,走进一间办公室。
“坐。”医生说。
“我站着就行。”蒋雯丽说。
那医生把手跟前的几分报告单打成册,装进资料袋里,“这个给你拿一份吧。”
又从便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蒋雯丽。
蒋雯丽一手接过名片,“陈人间”三个字映入眼。h市人民医院,脑外科。
“孩子这么小,当然没问题最好,有问题不能耽误。你拿着这些,去找这个医生,他专业的。”
顿了顿,这医生又道:“不过,今天是我,换了别人,可能就把你这儿略过了。”
“那我要什么时候找这个医生?”蒋雯丽问。
那医生没说话,低头看着几页纸,大概一分钟之后才呼出一口气道:“主要还是孩子太小了,现在是我觉得有问题,但基本查不出什么,所以我不敢跟你说。你可以等两个月以后,或者再久一点,都可以。这段时间,就观察孩子有没有什么异常,有的话,及时去医院。”
蒋雯丽手机攥着那张名片,另一只胳膊用全力搂着儿子,“好!那还有什么事吗?”
那医生抬头,摇头,“没有了。”又忽然想起来似的,笑道:“哦,我姓廖,廖仁。”
她点头,“谢谢廖医生,那我走了。”然后出了办公室。
身后,男人盯着报告,越看,眉头皱得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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