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师。”有个老臣低声道,“德妃娘娘不愧是世家出身,这般复杂的场面也能操持得行云流水,乍一看竟已有凤仪。”
李太师捋须道:“慎言、慎言,德妃娘娘仅是操持宫中之事,城下这百叟宴,乃民间所办。”
“听说,这是王尚书家办的,这场面不错嘛,倒比前年那皇商办的气派多了。王尚书,你也说句话呀。”
这深秋的天候,坐在后面的王尚书还不停地擦着冷汗,事如其所料,宫里的采办听了风声,擅自揣摩上意,以为是宫里的婧嫔娘娘吹了枕边风,便将办百叟宴的程仪直接内定给了王家,甚至还把操办的预算都提前给他翻了倍。
如果皇帝没发现这件事的话,王尚书少不得要捞一笔的,但如今天子眼皮子下面操持这宴会,反倒是浑身不自在。
正说着,便见一列宫女持着琉璃宫灯、五明长扇簇拥着太后自城楼后登上,城下赴宴的老人顿时山呼“千岁”,一番歌功颂德后,便落座开宴。
“太后娘娘,有此百叟祝愿,您必定福寿绵延。”
身侧的女官说了句吉祥话,崔太后却微微发怔。
这皇城之中,她曾盛宠加身,也曾跌落谷底,彼时那些笑她者、恨她者,可曾想到今日是那个重明庵里的废人登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只能说,世事无常吧……”
崔太后感慨地笑了笑,扶着女官的手起身。
“走,下去与民同乐。”
这是百叟宴的固定仪程,皇帝不在,便由太后下了城楼,向那些受邀至此老人的敬酒问候,以示天家亲民。
历代王朝皆崇尚以仁孝治天下,到场的老者要么是文坛名宿,要么是公认的孝廉,能被邀集于此,于他们也是无上荣耀。
“这位是荆夫子,乃儒家大学,供养百名战乱孤儿,中举者不知凡几。”
“这位乃是三王乱时的‘独臂百夫长’李校尉,曾肩扛灼木,为百姓于北燕乱军中杀出一条生路。”
“这位是罗夫人,她造的百丝织机,如今是朝廷织造最好的良器。”
崔太后不禁动容,一一为这百名老人斟满了酒,回望皇宫,心潮澎湃道――
“今日能有此盛景,全赖诸位肱骨之力,予共诸位满饮此杯,愿福泽万民,愿王朝昌盛!”
百名老者纷纷起身相敬。
“饮胜!”
就在此时,一个女子突然扑到了崔太后脚下,大声道。
“苍天在上,天地共见!我韩茉音今日要揭露崔氏幽禁先皇后,窃据后位的大罪!”
“你――”
崔太后诧异中,身侧的郑女官厉声道:“禁军!还不护驾!”
韩氏凄厉地大喊:“我有先皇后常氏血诏!崔氏构陷先皇后,手上人命无数!今日杀我,明日便要杀尔等!”
“太后,这到底是?”
忽然,刚才一杯酒下肚的老者都不同程度地头晕脑胀了起来,就在诧异间,一个坐在后列的老者倒了下去,七窍流血。
有一个老者厉声疾呼道――
“太后要杀我等!”
“啊?”
城楼上的王公大臣,包括德妃在内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见喧闹声,纷纷站起来,诧异地看向下方。
“这是怎么回事?!”
“莫不是酒里有毒?”
德妃万万没想到她主持的宴会又出了事,一时间头昏脑涨起来,厉声道:“城下宴会是谁负责!”
“是……”掌事宫女环顾了一圈,道,“是王尚书家主持。”
后妃这边的视线纷纷头像了还在抓着桂花糕发呆的婧嫔,后者呆愣了一下,探头看向自己的老爹,只见他已经当场晕了过去,登时傻了:“?”
德妃焦心不已,只得派遣了禁军去通报皇帝。
宣政殿距此不远,不一会儿,皇帝便来到城楼上。
“陛下……”
“万事有朕,你带着嫔妃们且回去吧。”
封瑕交代完之后,视线落向城下的崔太后。
看着城下那些七窍流血的老者们,他眼里一如既往地对这个母后抱持着一股疏离。
“母后,这是何故?”
崔太后抬头看向儿子,震怒道:“你质疑为娘?”
封瑕却只是看着她,眼中是浓浓的失望,连一句“儿不敢质疑母亲”的话都没有说出来。
崔太后心凉了,在他眼里,她这个当娘的,什么都做得出来。
包括为了与先皇后争斗,抛弃他这个先天有残心之症的孩子。
――可她不能不那么做,否则他们两兄弟,一个都活不下来。
韩氏疯了一样,仿佛十几年的煎熬,就在等待这一刻,对着崔太后仇恨万端道:“崔贵妃!我有血诏为证!你构陷先皇后换来的太后的位置,你坐得可还安稳?还不释放先皇后,与天下人做个交代!”
“太后无需与天下人做交代。”
就在崔太后孤立无援之时,一个淡然的声音从席间传来。
周围禁军一字排开,将百叟宴围起,而中间的坐席中,唯一一个没有倒下的老者自斟自饮罢,将头上花白的发套一扯,一身熟悉的圆领青天袍,一副熟悉的半尺柔乌髯。
“昭……”崔太后愕然地看向夏洛荻,见她这身扮相,一个“嫔”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夏洛荻起身向帝王长拜,道:“臣夏洛荻请公审此案!以昭天下!”
第52章 升堂
百叟宴座中乱作一团, 老人家中侍者晚辈一并扑上来,哭号半晌,却发现老者们一个个睁开眼自行坐起,不知发生何事。
“爷爷、爷爷……”一小童扶起自家长者, 帮着捋顺了呼吸, 一脸恐慌道, “咱家世代良人,太后为何要毒害我等?”
老者却仅仅是晕过之后,十数息便悠悠转醒,甚至感到身体顺畅了许多。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部分老者同样醒过来,俱都满面迷惑,直到看到了背对他们而立的身影。
“那不是……”有见识的老者睁大了眼睛,激动不已, “是老夫老眼昏花了吗?怎见到夏青天了?”
“诸位莫慌, 此酒是药非毒。在场七窍流血者, 皆为逆贼, 拿下!”
夏洛荻端肃的声音喝令一下, 禁军全数出动, 将所有躺在地上七窍流血者一并拿住。
城楼上的王公大臣惊见此变故,李太师拼那一绺青髯当即认出了夏洛荻:“啊, 夏……她怎在其中?”
众臣呆住了,有以前便与夏洛荻处不来的朝臣反应过来,惊怒不已:“这这这……后妃岂可如此公然悖逆行事!这成何体统,便不怕陛下治罪吗?!”
李太师看清形势, 厉声道:“她既能指挥得动禁军, 尔等何必多言!”
群臣哑了口。
是啊, 夏洛荻能一句话让禁军将宴中可疑之人拿下, 皇帝岂会不知道她今日之行径?
只是,刚才提到的“太后囚禁先皇后”之事,又作何解释?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崔太后身上。
“犯妇,天下皆知,先皇后乃因先帝鸩杀,你怎说是太后所为?”
“先皇后当时已怀有龙裔,岂会不顾惜自身!是崔贵妃……”韩氏咬牙道,“是她见先皇后难得有孕在身,出于嫉恨诬陷先皇后与伶人私通,这才招来先帝赐死……好不容易,奴婢为先皇后换了假鸩酒,若等到常氏来求情未尝不可得生,她竟丧心病狂将先皇后囚禁于密室多年,直到先皇后费尽心思将血诏传出,我才知晓内情!”
太后身边的女官高声道:“尔一介疯妇,胡言乱语,陛下何不斩之以正视听?”
“慢!”出声的是城楼上王公贵族中的一员。
此人白发鹰鼻,相貌平平,官阶不显,但百叟宴还是邀集到了他,乃因他是世家大族常氏出身。
“臣闻仁人君子,必广闻天下民意,这妇人言及太后事涉戕害先皇后常氏,还请陛下为我常氏解惑。”
“常卿无需担忧,朕早有此意。”
三言两语,竟让当朝太后给一介疯妇交代?
这太荒唐了,崔太后久久未回神,看着封瑕道:“究竟是这疯妇要交代,还是你要交代?”
这便是隐指这一切都是封琰在布局,要报复于她。
“母后。”封瑕平静地看着她,道,“过往母后所作所为中,韩氏只是冰山一角。如今再多的斋佛又有何用,您一日不放下过去的烂账,一日便无法四大皆空。”
崔太后瞳孔一缩,她并非无知,总算明白皇帝为何要审这桩案子了。
常氏大族,乃是废后母家,本朝建立之后便盘踞于东海交界的霞州之地,名义上是大魏臣属,实际上在魏、燕之间摇摆不定,三王乱结束至今,因敌国干扰,大魏一直没能正式接收他们本族,让他们隐隐有借均衡之势自立的苗头。同齐王一样,常氏在其势力盘踞之处,也有蓄养私军,战力虽不强,却能辖制天堑,一旦两国交战,常氏偏向谁,谁便能取得巨大优势。
而只要常氏一日不定,燕魏之间的将来或可发生的第一战便永远存在变数。
明面上两国是要和亲,但谁晓得北燕这回出的是什么路数,大魏这边也在筹备北伐大计,这个中的第一战决不能输。
这事她没有做便罢了,若做了,封琰不会,但封瑕却说不准可能会献祭掉这个母后。
……毕竟,双胞胎不能承袭帝位,而他又天生心疾,为求存,崔氏对他起过不止一次杀心。
封瑕温淡的眸光沉了下来:“请太后与朕摆驾大理寺。”
“大理寺?”那常氏使臣道,“谁审?”
“倒忘了说此事。”
封瑕的视线穿过人群,落在夏洛荻身上。
见她又成了那大义当先的公卿模样,沉声道:“夏卿,事涉太后,朕虽未天子也应避嫌。今朝为特例,你可愿审此案,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夏洛荻沉声道:“若不查明此事,请斩臣头。”
禁军即刻动了起来,带着皇帝、太后大臣等往大理寺而去。
留在原地的百叟怔怔地看着这一切,一片哗然――
“太后当真杀过贤后常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