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衡手指交叠,素白面容被雷光映衬,浅色瞳仁微颤,倒映粼粼波光。
雨季潮湿的时候,肌肉萎缩变本加厉,常年运动不足,心肺功能比不上常人,温衡喉口发紧,舌底泛出痒意。叮咚雨声垂落,沿裤脚积成小涡,温衡垂下眼睛,极浅勾唇:“温元嘉,我是你哥。”
“我知道!”温元嘉站直身体,前后微微打摆,手臂横在眼上,“刻在骨头里了······从来都不敢忘,那哥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和邢烨说了什么?”
“我说他别想进我温家的门,连博士都念不下来,和小学生没有区别,能有什么共同语言,”温衡敲敲扶手,弹出规律哒哒,“我说他有生育问题,这辈子都不会有下一代,最好别耽误你。还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自己要在淤泥里过一辈子,还幻想把天上的人也拖下去,让他回去找个地方照照,好好认清现实,早点从白日梦里清醒,回他的臭荷塘去。听清楚了么温元嘉,都告诉你了,现在满意了么?”
背后牙齿咯咯,身体剧烈颤抖,情绪如勃|发怒涛,囫囵淹没理智。
“凭什么?”温元嘉咬紧牙关,前后摇摆,几乎站立不稳,疼痛摧古拉朽而来,将他拽入深海,“哥,你教育过我那么多次,做医生要有医者仁心,一切为患者考虑,你做到了吗?你对其它患者也这样吗?在即将手术之前,极尽羞辱对方,影响患者情绪?把私情摆在患者前面,高兴就夸上几句,不高兴就一脚踹开?你教我的,我谨记在心,一刻都不敢忘,可你根本没有以身作则,你不配再教育我,你!不!配!”
窗外雷声轰鸣,电光冲进窗户,劈裂割开脚面,温衡捏紧扶手,喉管被人捏住,他转开轮椅,划出咯咯鸣音,和温元嘉面对面相望:“这些话憋了多少年了,早就想说了吧。”
“对!我不懂爸妈为什么生我,我不明白!为什么爸爸一年都不看我一次,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是个灾星,我不明白!如果可以选择,我不想被生下来,不想活到现在!为什么妈妈执意生我,为什么她活不下来,为什么不把我打|掉,为什么要受你们掌控,为什么我想要的东西,无论怎么努力,都没法留在身边······”
快二十年唯唯诺诺,小心翼翼活着,每天在钢丝上行走,生怕坠落下去,他在外人面前,是念书跳级学业优异的小温总,是生在富裕人家一帆风顺的幸运儿,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怎样如履薄冰前进,像个在车水马龙中行走的盲人,用杖尖探索前方,生怕被扑面而来的车流撞翻,人生中唯一一次自己选择的事······就是追逐邢烨。
他喜欢那种自在乐观天真的感觉,喜欢那种一往无前,开辟事业,掌控自己人生的感觉······那是他生而为人,却求而不得的东西。
温元嘉捂住眼睛,泪水沿指缝淌落,汹涌浸透指尖,
时针静静转动,乌云倾泻而来,片片围堵天际,雨声由慢至快,噼啪敲打玻璃,温衡面无表情,斜斜倚上靠背,弟弟抽噎不停,哭的喘不上气,他慢条斯理把玩骨节,转头看向窗外。
街上一个人都看不到了。
人生苦短,快乐同样短暂,幸福似乎转瞬即逝,难以握入掌间。
“哭够了么?”温衡转动轮椅,沿走廊滑向前面,“哭够了回去休息,明天还要上班。”
他没法再留在这里。
弟弟的话像一根小刺,在胸口驻扎下来,它吸食血液而生,长成一根荆棘,肆意向上探头,将心脏捅出窟窿,撕开惯常以来的保护伞,让他直面现实,看清自己的心。
每次都会把小团子惹哭,从小到大,他从来学不会做个好哥哥,想要把最好的都给弟弟,却总让弟弟伤心。
该放手了吧。
或许······一直行差踏错,早就该放手了。
温衡转过走廊,不知向前滑了多久,眼前黑雾弥散,他闯进书房,翻箱倒柜找药,氧气罩不知丢在哪了,肺里的风箱越漏越快,他扶住桌角,眼前阵红阵白,脖子像被细线掐住,一口气吊在喉口,半天喘不上来。
温衡抓住桌角,紧紧弯折身体,那口气越喘越深,越凹越紧,脑袋顶|在桌上,额头压住红痕。
雨越下越大,花店老板于冬打算提前关门,他从柜台走向门口,卷帘门放下一半,一个浑身湿透的人闯进大门,四处寻找花束:“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您这有吗?”
这是附近最后一家,还没歇业关掉的花店了。
这座城市像是用水做的,天气比小孩变脸还快,刚刚云朗气清,这么快便大雨瓢泼,要将城市淹没进去。
邢烨一直在饮品店三楼等着,眼看元嘉推温衡出来,和温衡离开院门,拐进半山腰的别墅,消失在丛林后面。
他不敢贸然上前,更不能空手上前,实在太没诚意,可出来时心急火燎,什么都没有拿,现在去哪去找礼物?
泥泞土地里满是野花,邢烨想起随风飘散的蒲公英,它们被大雨浇透,哪个都采不出来,他掉头跑向街里,挨家挨户找花店,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家,店主于冬指向后门:“开车过来的吗?九百九十九朵,你一个人可拿不走。”
邢烨碰个钉子,只能买来九十九朵那束,解开外衣抱着,跑进瓢泼大雨,他裤脚鞋面被泡透了,鞋底浸透水涡,踩上去一脚泥印,别墅群的保安都回保安室躲着,外面的戒备少了很多,邢烨弓腰驼背溜进去,凭记忆闯进元嘉的院子,他站在屋角,仰头看着这几层小楼,想到一个现实问题······不知道元嘉住哪个房间。
贸然硬闯进去,元嘉应该不会把他硬赶出去,可若是被大伯哥发现了,本来就看他一万个不顺眼,还不得把他掀出门去。
邢烨在楼下转了几圈,捡出块种花用的木板,挡住脑袋往楼上看,二楼亮起一盏灯火,熟悉身影一闪而过,邢烨揉揉眼睛,再找就看不见了。
他跑到那扇窗户底下,发现附近有应急梯,只是那梯子像文具店里的订书钉,似乎用细丝编的,一层层垒到房顶,旁边连个安全锁都没有,要真出点什么事,拽不住八成要被摔死,好在邢烨以前习惯亲力亲为,修电修水表修房顶的事没少做,住院时还总往天台上爬,练出了一身好技艺,他弯腰把裤脚扯开两截,团团缠在手上,抓住头顶梯子,向外扯动两下,那梯子纹丝不动,他松了口气,顶着劈头盖脸的雨点,攥紧掌心的东西,一步步往上面爬。
他不想往下|面看,整个人像一扇纸鸢,在半空鼓胀起来,衣服被疾风卷起,后颈被冰水浇透,那束花咬在唇间,牙齿紧紧合住,生怕把它丢到下面。
不知爬了多久,终于看到那层透出灯光的玻璃,他向外探手,勾出滑|溜溜的窗沿,一手把布条系在顶上,一条腿跪在短板,悬在半空向下一看,底下乌沉沉看不清影,玫瑰掉下去几支,打着转掉进水坑,半点看不见了。
邢烨闭上眼睛,攥紧手中床沿,一鼓作气跨过去,斜斜靠上窗户,两腿悬在外面。
多少年没这么冒过险了。
窗户紧紧合着,窗帘被拉紧了,里面鸦雀无声,刚刚看到的影子像一场梦,梦醒便看不清了。
邢烨松开牙齿,将玫瑰抱在怀里,一条腿挂上窗沿,另一腿悬在外面,他脑袋贴上玻璃,眼皮黏住窗户,想透过鹅黄色的窗帘,看清里面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