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这会儿时候还早,茶楼里人不多,郑四安先送霍云岚上去,而后便拿着霍云岚给他的一锭银子去找到了掌柜的,扣了扣柜台,笑着道:“掌柜的,上一壶毛尖,再来几碟子点心。”接着,他把那锭银子撂下。
这银子虽不大,可是足够点上十几壶上好茶水了。
这茶楼掌柜在都城里能做生意,自然是精明的很,赶忙道:“郎君这也给的太多,我这儿小本经营,找不起啊。”
郑四安笑容依旧:“你家二楼我主子包了,这银子只管拿去,上好茶叶便是。”
掌柜的还以为他要提什么要求呢,一听只是包二楼,立刻露出了笑,不过很快脸上露出了些许犹豫:“二楼刚去了一位夫人。”
郑四安笑道:“不再让人上去便是。”
掌柜的立刻接过银子满口答应,而后便招呼着自家婆娘赶紧去拿上好毛尖。
郑四安转身上楼,便瞧见霍云岚已经在临窗的位子坐下了,而在隔着此处七八桌之外,有屏风隔档,映出了两个倒影。
算着两边隔得远,瞧不见也听不着,郑四安便没再去看。
霍云岚也不甚在意,让人也拉了个屏风过来便是。
左右她也不是要做什么坏事,被人瞧见也只能说她选了个好地儿瞧热闹,从这里只要探探头便能瞧见谢家药铺的情形。
她怀中抱着福团,时不时的拍一下,刚刚还懒洋洋的小福团这会儿精神得很,乌溜溜的眼睛来回乱转,会在霍云岚看向他时露出柔软的笑容。
等霍云岚一错开视线,福团就开始伸出小手想要把桌上的茶碗扫下去。
虽然他还没有那么大力气,而又肉又短的小胳膊也不足以让他完成这件事情,不过郑四安已经能预料到自家将军的大儿子将来该是有多活泼。
偏偏还极聪明,不愧是主角的孩子。
心里带着感慨,面上却是一派平静,郑四安走到了霍云岚身后站好,眼睛也往楼下看去。
而后就瞧见了谢家药铺门前的纷乱。
大抵是各个地方的百姓都爱好看热闹,他们很自觉的在谢家药铺门前空出了一圈地方给那些人表演,正在围观的百姓都不太说话,只是安静的瞧着。
而在药铺门前,停了一辆牛车,车上头铺着草席子,上面躺着的似乎是个人,盖着白单子瞧不清楚模样,可是光看着这架势就知道凶多吉少。
牛车旁边站着两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地上坐着两男两女,披麻戴孝的,哭的震天响,嘴里叫骂不停。
药铺里有个老郎中想要过来瞧瞧,却被壮汉一把推倒在地,地上哭嚎的妇人声音越发大了,扑过去想要打,老郎中吓得赶紧躲回了铺子里。
这妇人的语言着实粗俗,就连郑四安都皱眉,可是他看霍云岚的神情却格外淡然,只是用手捂住了小福团的耳朵,不让他听。
也托这些人的福,霍云岚很快就明白了原委。
她晃了晃小福团,轻声道:“听这意思,是谢家药铺卖出去的药治死了人,他们来讨说法的。”
徐环儿还是头回看到这般阵仗,双手扒着窗框,眼睛小心翼翼的往外瞧,闻言扭头看着霍云岚道:“夫人,真的是谢家不对?”
霍云岚摇摇头,轻声道:“谁对谁错还不好说,再看看。”
就在这时,有一队人跑了过来,嘴里喊着:“让开,赶紧让开!”
围观百姓自动的让出了一条道路,就见是都城府尹衙门中的捕头带着几个差役赶了过来。
他们先是让围观百姓往外再站站,然后二话没说就冲进药铺,把谢家人给绑了个严实。
霍云岚只觉得额角一疼,低头就见是福团正抓着她额角碎发往嘴里塞,霍云岚赶忙伸手把头发拽出来,拿着福团喜欢的布球塞进他怀里,嘴里轻声道:“现在就知道,多半是谢家被碰瓷了。”
郑四安不解:“夫人如何得知?”
霍云岚指尖揉着福团的小肉脸,眼睛朝外面看了看,声音轻缓:“那几个差役来了,一不问缘由,二不看尸首,直接就把谢家人给捆了个严实,就这么定了罪,如此急切只能是早有默契在。”她抬眼看向郑四安问道,“不知府尹大人为人如何?”
郑四安回道:“府尹大人是罗大人的兄长,为人最端方谨慎不过。”
霍云岚也知道罗荣轩出自高门大户,却没想到罗家本事不小,不单单有个当右谏议大夫的罗荣轩,还能出个都城的府尹。
既然是出自世家大族,自然不会为了这些蝇头小利而折损了官声,想来是底下那位捕头擅自做主。
衙门里素来都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怕的就是这样的恶人。
霍云岚心思却安定了几分,既然知道事情不关府尹的事儿也就好办许多。
她瞧了眼远处毫无动静的屏风,略略压低了声音对着郑四安道:“我不好直接出面,千户大人,劳烦你带人下去问问原委。”不然谢家人一旦被抓走,再想出来就难了。
郑四安应了一声,转身下楼。
因着他一直跟在魏临身边,说是千户,其实就是魏临的近臣,甚少在外人面前露脸,加上他这会儿一身常服,故而那些差役并不认得他。
不过郑四安穿着打扮都不似平民,再加上他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几分血性,平常在凶神魏临身边不显眼,可只有他自己在的时候,便格外与众不同。
哪怕笑着,眼睛却带着几分锐利和淡漠。
捕头虽是收钱办事,可他在都城里待了多年,自然知道一切都要小心谨慎,看到郑四安的一瞬间就皱起眉头,在心里埋怨那人给自己塞了个硬茬子。
原本以为只是个寻常铺子,谁能想到人家有靠山!
但面上捕头很快就换成了笑脸,拱手道:“这位郎君,衙门正在办案,还请郎君让开些。”
郑四安瞥了他一眼,笑着回道:“放心,我没想打扰你,只是我与谢掌柜有旧,过来问问他犯了何罪,竟然要上枷?”
捕头声音一顿,眼睛看向那两个壮汉。
其中一个往前走了两步,拧眉瞪眼,声音也带着几分不耐:“他们治死了我爹,人命关天,我要他们偿命。”
原本在地上哭嚎的妇人赶忙接着道:“对,偿命,捕头大人可千万别心慈手软!我们小老百姓没钱没势的,谁都指望不上,只能指望青天大老爷给我们做主啊!”
接着就是一通哭嚎,弄得人脑仁疼。
郑四安的神色却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微微挑眉,
他并非什么都不懂的菜鸟,这些人不去衙门告状,而是到人家们前来闹,看这阵仗,谢家人根本见不到罗府尹的面,光是这些差役的磋磨都不一定熬的过去。
捕头则是在心里松了口气,面上露出了不忍的神情,上前搀扶那妇人:“还请起身,本捕头定然给你们一个公道。”
妇人又是一阵嚎哭,竟让人听出了些韵律。
郑四安却不看他们,而是缓步走到了牛车前。
有个汉子想要来拦着,可郑四安也不是寻常人,腕子一抖便绕开了他的手,从单子下面一把抓起了男人的手腕,紧紧扣住。
几个呼吸的时间,郑四安就松开手,昂头对着霍云岚摇摇头。
没有脉了。
徐环儿微愣:“真死了?”
霍云岚却笑起来,瞧着那个被郑四安拉拽都使劲儿夹紧胳膊的“死人”,霍云岚轻声道:“没想到进了都城还能遇到这种糊弄孩子的小把戏。”
徐环儿不解,霍云岚便在她耳边耳语了几句,听的徐环儿眼睛瞪大,有些惊讶的看着霍云岚:“夫人怎的知道?”
霍云岚声音轻缓:“这些不过是骗钱常用的手段,没什么新鲜的。”
她不是大家贵女,而是生长在小山村里面的普通农家女子。
即使自小饱读诗书,可是霍云岚依然要为了家里的生计奔波,担着野味道城中售卖是常有的事,只是她的长相惹眼,总要多小心些。
不多长心眼的话,只怕自己还没等遇到表哥,就已经被人骗走了。
去得多了,见得多了,那些不入流的小把戏她便不觉得新鲜。
霍云岚依然捂着福团的耳朵,声音慢悠悠的:“寻常人死后,一个时辰就会身体僵硬,两日后才能缓解,等满七天便能恢复,瞧刚才千总抓那老汉的胳膊时半点没费力,而且没有任何斑点,身子完好,想来就是没死装死。”
徐环儿愣愣的看着霍云岚,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手臂,抖了一下才道:“夫人,你……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霍云岚淡淡一笑:“书里什么都有,我也是瞧来的。”
徐环儿:读书……真好。
见徐环儿还有些怕,霍云岚便递了盏热茶过去,徐环儿接过一饮而尽,陡然生出了不少胆气,便接着问道:“他们这么折腾谢家一遭,是为了什么?银钱吗?”
霍云岚扭头朝着下面看去,轻声道:“怕是不尽然。”
从她坐下开始,下面的人只闹着冤屈,喊着苦命,但是自始至终都不曾提过要让谢家赔钱的话。
按理说要公道是要去衙门的,这般私下里找上门多半是想要银子。
可是他们什么都不要,似乎就是等着人来把谢家人抓走,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霍云岚接着道:“谢家开药铺的,与人为善,素无仇敌,这些人想来不是寻仇,又不是为了讹诈,那就只能是盯上了谢家旁的东西。”
徐环儿想了想,低声道:“铺子。”
霍云岚点头。
谢家想卖铺子不是新鲜事儿,霍云岚能打听到,旁人也能知道。
只是谢家要价高,偏偏地段好,就招来了灾祸。
徐环儿也想通了其中关节,她年纪轻,丝毫不掩饰情绪,皱着眉头道:“用此事要挟,索要人家的店铺,倒是好一手空手套白狼,下作至极。”
霍云岚却没有那般气恼,而是略想了想,将头上一只钗子取下来递给了徐环儿,温声道:“把我刚才告诉你的话跟千户说一声,把这个给他,他知道怎么做的。”
徐环儿接过来,应了一声,略有些可惜的道:“倒是平白浪费了一支钗子。”
霍云岚闻言,便叫住她:“环儿说的是,”而后把钗子拿回来簪回头上,转而拿出了一钱银子给了徐环儿,“下去找掌柜的买根便宜的茶针,记得要尖头的。”
徐环儿捏着钱,看了看自家夫人。
怪不得夫人能发财呢,不仅能赚钱还懂得节约。
徐环儿离开后,苏婆子轻声道:“夫人,何须这般复杂?想要戳穿很是容易的。”
霍云岚则是笑着道:“戳穿容易,但是打发那些差役不容易,况且谢家铺子日后是要归我的,这会儿闹出了治死人的事情,要是悄无声息的解决,恶名却依然会借着这些百姓的口张扬出去,似是而非的事情最是难辨,以后的生意怕是要受影响,总要弄得动静大一些,才好让铺子留个好名声。”
苏婆子略一犹豫:“为何不用将军之名?”只要一提,哪怕是郑四安亮下腰牌,就能立刻平定事端。
霍云岚抱紧了怀里的小胖墩,闻言轻声道:“这等事,还用不着仗表哥的势。”
之前在那小食肆里,她用魏临的校尉腰牌“仗势欺人”,是因为面对的是知州手下,当时魏临的官位没高多少,却是好用的。
可是现在,自家相公已经是从三品官位,未免大材小用,拿出来对付这些无赖反倒显得跌份。
霍云岚托着下巴,慢悠悠道:“相公太有本事也愁人得很呢。”
苏婆子:……哦。
等徐环儿拿着买来的茶针走向郑四安时,那些人正闹得欢实。
徐环儿微微提起裙摆,躲开他们,拽着郑四安耳语几句。
郑四安闻言微微挑眉,而后笑起来,很快就平复下去,伸手拿过徐环儿递过来的茶针,瞧了瞧尖尖的那端,便大步走向了捕头,根本不看那几个哭闹的,而是直接道:“捕头大人,在下不才,也会几分医术。”
捕头一愣,眼中闪过一丝惊疑,面上却喜道:“原来郎君还有这般本事?”
郑四安晃了晃手上的茶针,慢悠悠道:“我这人别的不会,专治想死死不了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