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抬眼,就瞧见了院子里站着的几个人。
发觉其中还有女子,左鸿文下意识的挡了挡自己,似乎怕吓到人,而后回了屋内,再出来时脸上已经带了个面具。
这面具应该是专门做的,正好挡住了他坏了的半张脸,只露出了好的一边。
端得是眉眼如画。
而后就听左鸿文开口,声音清冽:“几位还请离开,我这家中已无财物,等下怕还会有官兵登门,若不想要平白招惹官司,还请速速离去的好。”
这话说的客气,但是谁都没有动。
左鸿文有些不解,抬眼细看,便瞧见了郑四安。
纵然上回只是匆匆见过一面,但是左鸿文还是记得他的,脸上有了淡笑,拱手行礼:“多日不见,还未曾面谢壮士仗义执言之恩。”
郑四安赶忙回了一礼,道:“先生客气了,上次不过是路见不平,先生不必挂怀。”而后郑四安微微侧身,“左先生,这是我家大人和夫人。”
左鸿文闻言,动作微顿,并没有因为魏临是官身而惊讶或优待,他只管看了看魏临,道:“不知这些时日在我家院外守着的,可是大人手下?”
郑四安正想否认,魏临却直接点头:“对。”
左鸿文眉间微皱,似乎想问缘由,但很快他又不在意了,声音平和:“那还请大人回去吧,在下如今已是罪责难逃,怕是要让大人空费心思了。”
魏临却是上前两步,直接拉着自家娘子坐到了石凳上,对着左鸿文道:“我今天来,是有话想问你,李良才与你究竟有何关系?”
左鸿文的脸色淡了下来,那半张俊秀面孔上瞧不出喜怒,他也不说话,只管转身准备回房。
魏临却不拦着,只管道:“我问你的这些也是受人所托,你师弟便是我二哥,魏诚。”
此话一出,左鸿文终于顿住步子,转身看向了魏临。
而魏临气定神闲,慢悠悠道:“之前我二哥因为你天天出门,我自然要跟着探查一番,来之前我也去问过他,他对我一力保你,不然我也不会走这么一趟。”
霍云岚并不知道其中还有这些关节,有些惊讶。
左鸿文则终于没了笑容,定定地看了看魏临,过了会儿,他松懈了神情,轻叹道:“二郎向来如此,看似内有城府,颖悟绝伦,其实对身边人总是劳神费力,心软得很。”
魏临见他态度软化,便道:“先生坐下说话。”
左鸿文轻咳两声,而后走过去,坐到魏临对面的石凳上。
魏临本还在心里盘算着自己该如何问,从哪里问,却没想到左鸿文刚一坐下,根本不用魏临开口,他便和盘托出。
左李两家是世交,只是李家家道中落,到了李良才这辈时已是无甚银钱,难以度日,李父便求到了左父面前,左父就把李良才养在了身边,说是收的弟子,其实亲如父子一般。
李良才与左鸿文同吃同住,关系甚是亲密,后来左鸿文出门求学,也是李良才在家侍奉左家父母。
可是人心不足,李良才串通了李家族人用了各种法子,诓骗了去左家铺面,借了大笔银钱不曾归还,还败坏了左父身子,等左鸿文归家时,李良才早就离开左家,只留下了年老体衰的左家父母。
反倒是李家和李家的亲族就此富足,日子过的极好。
左鸿文心中有气,想要去找李家人讨公道,偏偏生了一场大火,带走了左家父母性命,也让左鸿文缠绵病榻许久。
李良才便在此时常在左家出入,左鸿文无论有何气何冤,早已半死的身子也是什么都做不成的。
等他身子渐好,已是一年过去。
偏巧,李良才便发觉了他的本事。
左鸿文善书,尤其是一手楷书写得极好,可是更为稀罕的是,他能模仿他人笔迹,哪怕是头次见也能模仿个七八分出来。
李良才便起了邪心。
代考必然是要仿笔迹的,若是考的名次高了,回头会试和殿试的卷子模样不一样,便是明晃晃的败笔。
每次李良才想要寻个笔迹相仿的都要绞尽脑汁。
可要是有左鸿文在旁指导,让代笔之人学会模仿笔迹中的门道,必然事半功倍。
于是李良才先是动之以情,然后诱之以利,最后甚至威胁他,逼得左鸿文上了山,又被债主给逼下了山,这才应允。
只求李良才每日来家中在亡父牌位面前上香,也算他有愧疚之心。
“他每日都来,倒也勤勉,我便按照约定,去茶楼教导那些代笔之人。”左鸿文云淡风轻,“之前不说,是因为我知道二郎心存善念,又快要考试,总不好扰他精神,如今尘埃落定,倒要劳烦大人带话给他。”
魏临却只是看着他,淡淡道:“你隐瞒了些事。”
左鸿文不言。
“李良才疯了。左先生,你我都是明白人,你从一开始便是故意引他上当,那些债主怕也是你故意招来的,只是这世上之人越是狼心狗肺越心思坚定,心存恶念的货色从不会因为愧疚而改变。”
魏临这话说的直白,左鸿文听了,竟是笑出来。
他笑的很是欢畅,和刚刚故意做出来的淡然全然不同。
而后就听左鸿文道:“是,大人说得极对,看得极准,恶人自然不会突然忏悔,所以我帮了他一把。”
魏临不解,霍云岚想是想到了什么,轻声道:“相公,香。”
这人让李良才做的事,只有上香这一个。
算算时间,早就超过三十日了。
一旁站着的吴郎中立刻进门,很快退出来,眉头紧皱:“将军,闻着味道,香里怕是加了曼陀罗和闹羊草,还有些许胡蔓草掺杂其中。”
魏临对这些并不熟悉:“只说有何用处。”
不等吴郎中开口,左鸿文便淡淡道:“先是心悸胸闷,然后失眠盗汗,最后致幻致疯。”
可能是因为早有预料,这会儿魏临也没有多惊讶:“你还懂调香。”
没想到,左鸿文淡淡道:“调香之法还是当初大人的二哥教我的。”所以,最好不要说出去。
魏临看了他一眼:“威胁?”
左鸿文笑道:“这是请求。”
如此事情就明朗了,左鸿文知晓李良才的贪心,便顺水推舟,引他上当,又用此香迷其心志,最终只怕也是他刻意引得半疯的李良才去了衙门发癫,袒露一切罪责。
其实魏临还有些事情想问他,可这时候,府衙差役已经进了院子,魏临便不再说话,站起身来。
捕头显然是认得魏临的,赶忙上前抱拳拱手:“见过将军,不知将军在此处所为何事?”
魏临面色平静,道:“过来买饼,见此处门开着便过来瞧瞧。”
捕头不信,觉得堂堂将军怎么会亲自过来买饼?
可就在这时,苏婆子正进门,手拎提着篮子,虽然盖了块布,依然能闻到里面的油香气。
捕头:……这些当大官的人,心思真是难以捉摸。
不过魏临也没为难他,神色平静道:“正巧我也有事和你们的罗府尹说,一道去吧。”
捕头立刻应声,赶忙让出路来,而后想起了自己的来意,赶忙对左右道:“去,把那人锁拿起来。”
几个差役便上去把左鸿文锁了,左鸿文早就想到这般结果,神色自若。
倒是差役觉得他带着面具装模作样的,伸手就去掀了下来。
然后盯着看了片刻,又抖着手给他戴上了。
捕头没瞧见左鸿文面具下的长相,不由得瞪了那差役一眼:“你做什么呢?”
差役刚被吓了一遭,虽说办差的人胆子大,寻常的凶狠案子也遇到不少,可是猝不及防之下看了满眼还是让他两股发颤。
闻言,差役颤声回道:“还是挡着吧,别……别冲撞到罗大人才好。”
这时候魏临要往外走,捕头赶忙跟上,心想着,罢了,等下到了公堂上见到罗大人再摘掉不迟。
霍云岚则是没有和魏临同行,而是带着苏婆子出了门。
待魏临他们走远,苏婆子便上前道:“夫人,孙娘子把衣裳做得了,就放在车上,夫人可是要现在就瞧瞧?若不喜欢,这便能改了。”
霍云岚则是摇摇头,温声道:“回去再说。”便扶着苏婆子的手上了车。
回去路上,一直喜欢说话的徐环儿反常的安静,似乎在想什么,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抿嘴的,霍云岚也不打扰她,只管拿出了个九连环,慢悠悠的解着。
这个原本是萧成君送给福团的礼物,玉做的,瞧着很是透亮,不过因为打造精细,耐不住磕碰,小福团如今连话都不会说,解它的唯一办法就是扔到地上摔碎了。
霍云岚索性就自己拿过来玩。
反正,平常她连福团都经常拿过来玩……
至于左鸿文的事情,霍云岚并没有多想。
左先生确实命运坎坷,要是写成话本,拍成戏曲,不知道要悲哭多少人。
不过霍云岚觉得左鸿文如今已经圆了自己的愿望,大仇得报,想来他也用不着别人同情心酸。
接下去的事情就是左鸿文和相公的事儿了,或许还需要寻个好郎中给他医治,这会儿霍云岚只专注在手上的九连环。
等到了家,霍云岚换了衣裳,徐环儿才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夫人,那位左先生会不会受罚?”
霍云岚闻言笑道:“放心,虽说他用了些不该用的东西,但是也算是帮官府破了桩案子,免了接下去会试舞弊的风波,又有相公出面说项,虽说不至于奖,但也不至于罚。”
徐环儿松了口气,可很快又眉尖微蹙:“夫人,我还是不懂。”
霍云岚一面细细的拿过香胰净手,一面道:“他上无倚仗,下无人脉,此时听起来很是凶险,稍有疏漏便是满盘皆输,能做成,已是孤注一掷。表哥也是惜才,加上二哥的情分在,这才到府衙走这一趟,不然,照刚刚左鸿文自暴自弃绝口不言的模样,上了公堂怕也是一言不发。”
下面的话,霍云岚不说徐环儿也想得到。
若是这般,左鸿文就是从犯,流刑是免不了的,只怕还会挨一顿板子,到那时候,是死是活才是看天命。
至于他为何不撇清自己,倒也好猜。
他是用了药的,可却不能让衙门知道他用了药,不然李家就能辩解自己是在蛊惑之下做出蠢事,到那时候,左鸿文的谋划都会付诸流水。
左右他身子不好,也跟着吸过香,多半早已存了死志。
要不是魏临瞧着,又正巧魏二郎进京赶考,只怕他不死也疯。
徐环儿将布巾递过去:“夫人,他若是早就想要报复,只管直着来便是,何苦绕了这么一大圈,还惊动了衙门。”
霍云岚闻言,缓声道:“左家郎君的模样你也瞧见了,追鸡都追不上的,哪怕下毒,他也只能寻到李良才一人,可是左家郎分明是想要李家满门不得安宁,以慰亡父亡母。”
这话她说的清淡,其实本就与自家无关,霍云岚素来不是个替旁人担忧的脾气。
等坐下后,霍云岚伸手捏起一块软香糕,轻声道:“只是没想到,咱们当初看到他门前的债主上门,也是他故意招惹来的。”
徐环儿眨眨眼:“可,钱呢?”
霍云岚把糕吃了,又喝了口茶,这才道:“他院子里的那些猛火油可不便宜。”
“对,猛火油。”徐环儿才记起来围墙下面的那几个桶,“这是要做甚?”
霍云岚给出了个最合理的猜测:“假使此计不成,他就能去烧李家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