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吃山,榆树村背靠大丘山,山里资源丰富,加上村子里还要灌溉的水塘,加之今年风调雨顺,大家分的粮食和肉都不少,可以过一个不错的年。
但村里有一户人家的生活水准却急剧下降了,那就是陈老三家。
大过年的,桌子上只摆了四个菜,而且只有一个蒜苗炒肉是荤的,其他三个菜都是素的,连油水都很少。
陈小鹏看着这比往年寒酸多了的菜,老不高兴了,撅起嘴,拿起筷子,也不管爹妈姐姐都还没上桌,先把肉挑出来吃了。
等陈燕红端着饭进来时,那碗蒜苗炒肉已经被他翻得只有蒜苗不见肉了。
陈燕红眉心拧了拧,侧头看了一眼跟着进来的梅芸芳。
梅芸芳也看到了陈小鹏的行为,但只瞥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什么都没说。
陈燕红心里有点不舒服,闷不吭声地坐下,拿起筷子准备吃饭。
梅芸芳见了,一筷子打到她的手背上:“你爸还没来呢!”
陈燕红缩回了手,低垂着头,泪珠在眼眶中打转,果然,她是这个家里多余的。
直到陈老三进屋,一家人才动筷。
不过这时候,桌子上的肉已经被陈小鹏吃完了。他吃得一点都不过瘾,往年除夕这天,他们桌子上可不只一个荤菜,除了猪肉,还会有鱼或是鸡、鸭之类的,通常有三四个荤菜,而且分量也比较多,哪像今天,只够塞牙缝。
看着桌子上只剩绿色的了,陈小鹏发脾气,摔了筷子:“过年都没有肉,不吃了!”
“你这孩子,蒜苗炒肉不是肉吗?”因为过年,梅芸芳按下了脾气,耐着性子劝他。
陈小鹏只剩蒜苗的碗:“那里面才几片肉啊?我要吃肉,过年都不让我吃个痛快!听说,傻子他们前几天搬新家请客桌子上都好几个荤的,我们过年还没别人平时吃得好,我不管,我要吃肉。”
村子里没有秘密。陈阳请客那天吃了些什么,当天就传出去了,听说桌子上好几个荤菜,非常丰盛,比普通人家过年都吃得好。大家暗地里没少流口水。
小孩子比大人更直接。几个经常跟陈小鹏打架的小孩更是拿这事来刺激他。陈小鹏没那么好面子,他更心痛的是,这么多好东西自己没吃成。
刚开始没吃上,他心里虽然不高兴,但也还好。可当一个又一个的小孩子问他”小鹏,你哥请客咋不给你吃肉啊?”时,他心里渐渐不舒服了,馋虫也被勾了起来。
直到今天过年,满心期待能大吃一顿,最后却是这样,他就彻底爆发了。也不管大过年的,直接往地上一躺,在地上打起了滚儿,又哭又闹,就一个目的,吃肉。
梅芸芳气得心肝疼,拿起棍子就往陈小鹏身上抽去:“你这臭小子,是要气死我啊。家里总共就这么点肉,中午做的都给你吃了,你还要怎么样?我哪点对不起你,大过年的,你这么气我?”
家里总共就只分了几斤肉,给她娘家那边送过去一斤,剩下的今天中午炒了一斤,明天一斤,还有两三斤,她做成了腊肉,等农忙或是来客人的时候吃。
她不想摆一桌子的肉啊?但也得有啊。这孩子真是太不体谅她了。
陈小鹏没想到自己这么一闹,不但没吃成肉,还挨了打,更难过了,声音哭得更大了。
陈老三到底心疼儿子,而且大过年的就哭,也不吉利,他拉住梅芸芳,低声劝道:“算了,今天过年。”
他不劝还好,一劝梅芸芳就把火发到了他身上。
“算什么算?这还不都是你那个好儿子害的。有酒有肉,便宜外人,也不请你这个当爹的。我跟燕红就算了,你和小鹏可是他的亲爹亲兄弟啊。今天过年,也没见他给我们端半碗肉过来,白眼狼。”梅芸芳说着就生气。
村子里也不是没有分家的。但只有还有老人在,除了每年承担的养老责任,分出去的儿子但凡吃肉都会先给老人端一份最好的去。可陈阳这个白眼狼呢,分了家后就像跟他们断绝了关系一样,连面子功夫都不做,过年也没任何的表示。
这其实也是陈老三心里很不舒服的一点。儿子不孝顺,别人固然会说儿子不好,但背后也不会少戳他的脊梁骨,笑话他,说他管不住儿子,笑他把好好的儿子给推了出去,他现在羞于见人。连过年大家玩纸牌,他都不去了,一直闷在家里。
没想到还是避不开,被婆娘在两个孩子面前撕下了最后的尊严。
陈老三颓丧地放下了筷子:“是,我管不住儿子,也管不了老婆。我陈老三就是个耙耳朵,怂货,你们所有人都看不起我。你想吃肉,你自己问陈阳要去,我陈老三就是没本事,你别指望我。”
他把村里人暗地里笑话他的话都搬了出来。
听到他破罐子破摔的话,梅芸芳气得怒火中烧,指着他的额头:“说你两句,你还来劲儿了是吧。我当初怎么看上你这么个不中用的,连婆娘儿子都养不起,脾气还老大,有种的冲你儿子吼去。在陈阳那白眼狼面前,你还不是屁都不敢放一个……”
轰!
陈老三连番被戳中了痛脚,恼羞成怒,一气之下直接掀了桌子。
桌上的饭菜全被掀翻了,菜汤泼了梅芸芳一身。陈燕红吓得顾不得自怨自艾了,赶紧往后退,眼神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就连还在地上耍赖的陈小鹏也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陈老三。
一向好脾气的人突然发脾气,效果不是一般的惊人。
陈老三看着呆愣的妻儿,心里说不出的痛快,像是出了口恶气。他厌恶地瞥了梅芸芳一记,转身就出门了。
直到他走远了,梅芸芳才反应过来,坐在地上,捶地:“这日子没法过了,大过年的说两句就掀桌子,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遇上陈老三你个没良心的,这些年要不是我,你……”
这样的话,她已经讲过千百次了。陈小鹏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更别提心里有所触动了。他慢吞吞地站了起来,看了一眼地上的菜,表情惋惜,小声嘀咕:“我都还没吃饱呢!”
哭得正起劲儿的梅芸芳听到这句话,愣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儿子这么没心没肺只惦记着吃。可她抬起头,就看到陈小鹏抓起掉在地上,没沾到泥土的一截蒜苗,塞进了嘴里。
梅芸芳先是一愣,接着哭得更伤心了。她是做了什么孽啊,摊上这么一对父子。
陈燕红看到这一幕,默默地咽下了嘴里含着的那口饭,将碗放下,拿了一张破抹布轻轻擦掉梅芸芳身上的污渍。
梅芸芳仿佛才看到了这个女儿,抱着她哭了:“还是你贴心啊,你爸,你弟都是混蛋。”
“妈,今天过年,别哭了。”陈燕红温声劝道。农村还是很迷信的,要是过年摔了碗,打架哭或是说死之类的,他们就会觉得来年很可能不顺利。
就是过年,梅芸芳才更觉得委屈呢。父子俩,都没一个体贴理解她的。她哭得更大声了。
陈燕红耐着性子劝她:“妈,你坐起来,歇一下,我去给你煮碗面吧。别哭了,待会儿人家会笑话我们的。”
她还嫌他们家的笑话不够多吗?陈燕红有些烦躁,既烦母亲的泼辣,又烦继父的无能,还有弟弟的自私。
她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所谓的家啊?
“要笑就笑,随便他们笑!”梅芸芳蹭地站了起来,拉着陈燕红,又叫上了陈小鹏,“不是想吃肉吗?走,去傻子那。”
陈燕红怕陈阳:“妈,还是算了吧!”
她受的教训还不够吗?哪次跟陈阳对上占了便宜的。
陈小鹏有点跃跃欲试,又有点害怕。
梅芸芳看了,骂道:“没出息的东西,不是你嚷着要吃肉的吗?你们俩,好的不学,总学你们那死鬼老爸。学学我啊,怕什么,我是陈阳的长辈,他还敢打我不成?这过年,他一个晚辈就该请我们吃饭,走,我过得不痛快,他今天也别想痛快了。他要敢动手,我就直接坐在他门口不走了。”
梅芸芳也是豁出去了。
陈小鹏觉得她说得挺有道理的,激动地说:“对,妈说得有道理,走,我们现在就去,别被他们吃完了。”
陈燕红不大乐意。她过完年就17岁了,大姑娘了,又不是陈阳的亲妹子,为了两口吃的跑去闹,把名声坏了,以后好人家哪还愿意娶她。
可她拗不过强势的梅芸芳。
梅芸芳拉着一双儿女气势汹汹地跑去了砖瓦房那里。
――
今天是陈阳和陈福香单独过的第一个年。兄妹俩都很珍惜,虽然不能放鞭炮,贴春联,又只有两个人,可兄妹俩还是一大早就起来,将家里收拾干净,一起动手做了一顿还算丰盛的年夜饭。
桌子上有鱼,有猪肉,有山上打的野鸡,还有昨天买的豆腐和蔬菜。除了他们俩,栗子也坐到了桌子旁,它不吃饭,陈福香就把陈阳买的瓜子抓了两把放在盘子,摆在它面前。
栗子果然喜欢嗑瓜子,两个主人还没来,它已经坐在桌前把瓜子磕得滋滋响了。
最后一道豆腐鱼汤上桌,陈阳解开了围裙,喊道:“福香,洗手吃饭了。”
“好的。”陈福香立即洗干净手进屋。
坐上桌,兄妹俩都没先动筷子。陈阳拿出一个盘子,夹了些硬菜,放在最上首的空位上,然后对陈福香说:“这是给妈留的,现在不允许去祭祖上坟,咱们就在家祭一祭吧。来,跟我一起给妈鞠个躬。”
陈福香走到他旁边,看了一下空荡荡的桌子,问:“哥哥,不上香吗?”
“今年就算了。”陈阳摸了摸她的头说。
陈福香有点不开心:“可是,哥哥,我想上香。”
她都好久好久没收到过香火了。
陈阳还以为她是觉得今年的仪式跟往年比太简单了。笑了下说:“家里没香,哥哥用点东西代替好不好?”
他去外面切了一块红薯,上面插上三根燃烧的筷子粗的树枝,放在堂屋的正前方,扭头问陈福香:“这下可以了吧?”
陈福香就没用过这么简陋这么将就的香火。可看哥哥已经尽力了,她也只好勉强答应:“行吧。”
两人对着香的方向躬身行礼。
陈阳在心里默默祈祷:新的一年,平平安安,妹妹能越来越聪明!
“哥哥,你祈愿啦?”陈福香扭头,一双宛如水洗过的眼睛格外的明亮,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璀璨夺目。
陈阳摸了摸她的头:“对,福香也赶紧许。”
陈福香美滋滋地翘起嘴,不说话,她不祈愿,她要帮哥哥实现愿望。以后也要让哥哥多祈愿,他祈愿,她就有香火愿力啦,就可以帮助哥哥实现愿望了。
陈阳其实不是特别相信这个,见她只顾着乐,没有许愿,也没勉强,把她拉到桌子边说:“吃饭了,不吃饭,一会儿菜就凉了。”
他先把刚才充作香的三根木棍拿走了,免得待会儿有人来串门看见了,惹麻烦。
刚把木棍丢回了灶房,他出来就看到梅芸芳面色不善地带着陈燕红和陈小鹏走过来,瞧那方向,似乎是奔着他们来的。
大过年的,这个女人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陈阳大步出去,刚走到门口,斜边的小道上又出来几道身影,为首的是老路,看到陈阳,他很是高兴,激动地喊道:“陈阳,哎呀,一下山就看到你了,我还说找个人问问你家在哪儿呢,这下不用问了。”
顿了下,他打量了一下陈阳背后明显是新建的砖瓦房,乐了:“这是你们新建的房子吧,有出息。”
“是的,路叔,你们这是来找我们的?”陈阳讶异地看着突然出现的老路。
老路嘿嘿直笑,扭头指着身后的四人介绍道:“这是我老伴儿,这三个是我家的小子,都比你大。我们是来看福香的,她还好吧。”
“路叔,路婶,大哥、二哥、三哥!”陈福香听到声音,蹬蹬蹬地跑了出来,一看是熟人开心极了,欢快地喊道。
路婶一看到陈福香,立即走过去,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哎呀,咱们家福香长得更漂亮了。”
她这话还真没掺假。以前陈福香又黑又瘦,像是风都能刮跑。现在捂了一个冬天,皮肤变白了,脸上也有了点肉,开心笑的时候,两只酒窝陷下去,甜美又可爱。
完全不像当初那个被抛在东风公社的可怜姑娘。
一个人过得好不好,眼睛都看得出来。路婶很满意,难怪小姑娘心心念念着哥哥呢,跟她哥哥回去后,这不就大变样了。
梅芸芳领着儿女凶神恶煞地跑过来,哪料到,还没进门就半路被个程咬金给挡住了。
她皱眉看着这几个人,这些都是谁啊?莫非是陈阳舅舅那边的亲戚?不对,自打陈阳妈死了,他舅舅那边就跟他们断了往来,十几年没露出面了,而且刚才陈阳喊的是叔,不是舅舅。
可没关系的话,这大过年的,大包小包地拎着上门干什么?要不是这家人没带年轻闺女,她都会以为是陈阳的老丈人上门来了。
她打量着老路他们。老路一家也在打量着梅芸芳。
大过年的,这三个人要么一脸凶相,要么哭丧着脸,要么畏畏缩缩的,晦气。一看就知道没好事。
陈阳也注意到了双方的目光,但他不想理梅芸芳,直接对老路说:“叔,婶子,走,进屋说,外面冷。”
小兔崽子,外人都招呼,却不理他们。
梅芸芳气得胸口疼。她叫住了陈阳,理直气壮地说:“陈阳,你爸把桌子掀了,我跟你弟弟妹妹都没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