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七娘与林晚一来便坐在整个区域最好的位置上,两人自顾自说着体己话,也不与旁边其她娘子说话。
没多久,狸会正式开始,狸乐馆的掌柜请上三位替猫掌眼的猫师,一字在长桌后排开,这才开始叫人。参加狸会的猫儿共有一百一十三只,已经事先按照毛色、岁数等做出个大概区分,先以一年内的幼猫与一到三年的成猫及三年以上的猫划分,再按大致毛色分组。
宋星遥的玄云正好和卢七娘那只划到同组,并且排在了卢七娘之后。
送猫上台的是卢七娘的侍女,宋星遥则亲自抱着玄云站在一侧,暗暗打量卢七娘这只叫飞烟的白猫。
飞烟很漂亮,若单从外貌来看,兴许比玄云要更漂亮些,但奇怪的是飞烟的神态有些不对。按宋星遥两辈子对猫的了解,以及在雷九那儿所见所学来说,猫与人一样有各自独特的个性和脾气,或内向或外向,有的温驯,有的顽劣……这只飞烟不知为何,显得有些暴躁,不停的想要脱离侍女的怀抱,目光涣散且恐惧,却被侍女死死按在怀中。
宋星遥蹙蹙眉――狸奴赛比得不止猫的形态,也比猫的性情,以飞烟的表现来看,胜出的机率很小。
她正想着,侍女已将飞烟抱上赛场,飞烟竟安静下来,头不停蹭着侍女的手,忽然乖巧可爱起来。宋星遥觉得怪,侍女的左右手不知何时戴了副丝绸手套,手套有些泛青,不是染料的颜色,倒像浸过什么似的。
飞烟被抱到赛桌上,依旧蹭着侍女的手,露出种种憨态,瞅得猫师与座下一众小娘子都笑了起来,卢七娘亦得意扬唇,转头和林晚说话:“你说你阿兄也来了,我怎么没瞧见他人?”
林晚摩挲着手炉,慢悠悠道:“他最近总搜罗猫的玩意儿,前两天又隐约提起这狸会,也不知打算做什么,我只是猜测而已,也就因为你与我交好,我才同你说起这些,可不保证她一定在这里。若是见不着他,你可不能怨我。”
卢七娘打趣一声:“哪能啊……”话没说完,就听赛台上传来一声尖叫。
飞烟不知何故突然暴躁,正拿雀翎逗飞烟的猫师被它一爪子挠在手背上,顿时划出三道血痕,飞烟也从桌上跳下,钻入桌底,弓背朝着人露出尖厉猫牙。
场面有些失控,台下不少人都站起张望,卢七娘也失去笑容,台上更是乱成一片,掌柜忙唤人来替猫师包扎,侍女急着抓猫,用力按住飞烟后颈,狠狠朝飞烟的头扇了一掌。
那一掌,看得宋星遥差点气炸肺――那巴掌一看就是习惯性动作。
侍女重新抱回猫,待要再放上赛台,却被台上猫师摆手叫停,只道已经品鉴完毕,侍女只得讪讪将猫抱回。不多时,骚动平息,比赛继续,轮到宋星遥的玄云。
玄云已被安抚得很好,并不惧人,站在桌上时抬头挺胸姿态优雅,任人抚摸,面对雀翎的逗引或扑或跃十分矫健,是所有猫中表现最好的那一只,看得猫师频频点头。
两个时辰转眼过去,所有猫都已经展示完毕,掌柜拿着厚厚一叠名单站在上台宣布胜出的十只狸奴。
金宝落选了,但是玄云榜上有名,至于卢七娘的那只飞烟,毫无意外落选。接下去就是找个时间给十只狸奴单独绘画,再送呈长公主过目。
宋星遥目标达成,正暗自欣喜,却忽听前头传来卢七娘质问的声音:“同样是白猫,凭什么她的能上榜,我的却不行?”
这最后一句,她冷冷望向宋星遥――若宋星遥识相,就该自行退出。
宋星遥并不识相,她压根不理卢七娘,自有猫乐馆的人上前给卢七娘说法,详细解释了猫赛的规矩,又道:“结果是经过几位猫师的一致商议后才定出的,还请卢娘子见谅。”
卢七娘若是讲理的人,也不会当场发难了,闻言冷笑:“那猫是我花千两买来的名猫,你们却说它不如这只野猫?我不管你们有什么规矩,横竖今天得个让我满意的说法,否则我不会饶了你们!”
说话间威胁地望向几个猫师,那些猫师只是普通人,被她一威胁都生出惧意,怕被卢家报复,互相对视两眼后,其中有位猫师上前俯身行个礼,道:“许是我们几个没看仔细,要不再将娘子的爱猫抱来一观?”
众目睽睽仗势欺人,堂内立刻传出窃语声,可卢七娘冷冷的目光一扫,说话的人立刻都闭上嘴。
侍女已将飞烟又抱上来,正待重新品猫,却听堂内传来声清泠泠的声音。
“可笑,这还需要复看?这只猫儿当着众人之面挠伤猫师,攻击力十足,你们可曾想过,若是猫儿被殿下挑中,春宴当天送呈殿下,若然闹起抓伤公主,谁来负责?是几位猫师?还是狸馆掌柜?亦或是卢七娘子?”
宋星遥一步步从后面走上来,边走边说。
“既然诸位慑于卢娘子声威而不敢明言,那便由我来说这只猫的落选原因吧。”
卢七娘的脸色顿是阴沉得能滴下水来,旁边一直坐着的林晚亦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宋星遥,宋星遥却管不了许多,错过今年她就要再等一年,这时间耗不起,她需要这个机会,断不能叫人破坏了。
――――
狸乐馆二楼之内另辟有一间隐秘雅室,以屏风为挡,外间窥视不到,从里面却能将外头一览无余。
这间雅室从不对人开放,向来空着。
然而今日却坐了人。
“这女娃娃,挺有意思……”
有人倚在宽大的座椅上,用手支着头说道,她边说边笑,一笑之下,风情流转,竟叫满室生辉,座旁跪着个白衣男子,长发披爻,面如冠玉,正以青葱玉手剥了颗葡萄轻轻送进那人唇中。
那人含笑抿下,捏捏男人的下巴,笑容愈欢,眼角却一挑,望向另一个站在屏风旁朝外看的人。
“你急什么?且听她说说。”她想了想,又道,“宴儿,你很少如此急躁。那就是你提过的,宋家六娘?”
“殿下。”林宴回头唤了一声,仿佛要阻止她的下文,却又没说缘由。
那人抿唇,笑而不语。
第29章 长公主
堂上的人不知屏风后的目光, 闹剧仍未停止。
“你是何人?敢在我面前大放獗辞?”卢七娘不善地盯着宋星遥,柳眉倒竖,明艳之上浮现煞气,因当着众人之面, 暂还控制着脾气道,“我那飞烟性情温和,刚才众家娘子有目共睹,定是在鉴猫过程中她们操作不当, 弄疼飞烟, 才引它发作而已。”
“是吗?”宋星遥慢慢踱到抱着飞烟的侍女身边, 目光落在她丝手套上。
飞烟已又蹭着她的手一副粘人模样。
“这位姐姐,可否借手套一观?”宋星遥朝侍女道。
侍女眼神发虚, 避开宋星遥的注视,望向卢七娘, 卢七娘冷笑:“凭何借你?不借!”
宋星遥点点头, 低头思忖片刻忽然发难,一掌拍开侍女的手,飞烟“喵”地一声跳落地面,宋星遥则趁着众人注意力都在飞烟身上之时, 一把扯下侍女左手的丝绸手套。
文的不成就来武的, 宋星遥毫无犹豫。
“你!”卢七娘大怒,正待发作, 却听宋星遥声音冷锐道。
“这手套上染了荆芥汁。”宋星遥拎着手套置于自家玄云鼻尖处。
不过转眼时间, 玄云竟也做露出与飞烟相似的神态来, 伸长脖颈想要蹭手套,座下众人齐齐发出哗声。宋星遥见目的达成,很快收回手套。
“《埤雅》有云,猫食薄荷则醉。所谓薄荷,便是荆芥叶,其味能影响猫的行为。我们人饮酒会醉,而猫吸荆芥则醉,大部分的猫会出现飞烟与玄云的情况。”宋星遥把手套扔回给侍女,“飞烟并非因为温驯粘人才对这位侍女姐姐如此依赖,而是陶醉于荆芥气息。”
荆芥叶这东西现阶段还未被大范围普及,认识它的猫友很少,只有部分极擅猫道的饲猫人才会种植荆芥,不巧雷九就其中之一,所以宋星遥认得并且在自家后院也种了一片。
众人发出恍然大悟的“哦”声。
“荆芥叶的气味深受狸奴喜爱,偶尔嗅之于猫无害,但是今日既是猫会赛猫,规矩其一就是禁止徇私舞弊,以荆芥的气息诱使狸奴变得温驯粘人,以取得诸位猫友与猫师的喜欢,这就是舞蔽。馆中猫师顾忌宣平候府名声,所以并未声张,卢七娘反而不依不饶?”宋星遥冷道。狸乐馆的猫师都是常年与猫打交道的人,不可能看不出这其中问题,之所以不说,想来都不想得罪卢七娘。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卢七娘大怒,抓起桌上瓷盏砸到地面。
瓷碎音裂,林晚眉头微蹙,仍坐在卢七娘身边不动如山。
宋星遥小退一步,话越说越快:“此其一而已。其二,大家看飞烟……”她又引众人看猫。
飞烟已被吓得缩进桌底角落,宋星遥才刚蹲下,飞烟就已弓背竖毛,咧嘴露出尖厉小牙,凶状毕露,仿佛警告宋星遥不要靠近。宋星遥试探性慢慢伸手,飞烟却一爪子挠向她的手,所幸宋星遥早有防备,很快收手,起身再道:“寻常家养猫儿若然性情内向胆小,至多躲至隐蔽处不出而已,除非遇到攻击才会亮爪,飞烟分明是家养猫,可它的攻击性和警觉性却极强,几乎不让人靠近,对人抱有强烈敌意,这并非常态。在座皆是好猫之人,难道不知这背后原因?”
最后这个问题,宋星遥并未直接说出结论,只引导众人思考。
果然,座下很快传出数声低叹――猫在家中受过虐待,才会出现这样的应激反应。
“其三,猫馆诸位猫师惧于宣平候府威势,我能理解,但各位就不担心殿下安危么?若是猫抱给殿下时将殿下挠伤,各位……这罪责……”
宋星遥说得虽快,却有条不紊,听得狸奴馆的人冷汗频冒,也听得卢七娘脸色铁青。
――――
屏风后,有人将宋星遥这一席话尽数听去,轻笑出声:“这小娘子怪有意思的,像头小老虎。”打趣两话,她发现屏风前的人没有回应,便又道,“宴儿,你若有心,去求你娘就是,何必这么偷着摸着看?”
林宴背身摇摇头:“她不能进林家。”
“怎么?你们林家是龙潭虎穴不成?怕她被吃了?”那人挥袖遣退身边服侍的男人,起身亦走到屏风前,笑道,“不过你那母亲确也是个麻烦人,这些年越来越乖僻固执……”
话正说着,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响动,跟着惊叫声四声。
林宴脸色一沉,不等身边的人把话说完,已经纵身飞出。
――――
卢七娘被宋星遥说得恼羞成怒,竟全无大家闺秀的风范,掀了桌子,扬手抽出腰间软鞭就要打宋星遥。
鞭子落空,挥在地面发出脆烈响声,吓得四周围的小娘子花容失色,四下逃开,连林晚都变了脸,疾步离开卢七娘的攻击范围。
宋星遥万没料到她竟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撒泼,飞快避到旁边,急急找地方躲避。偏偏今日祁归海没有跟上来,因为馆中大多是诸府的小娘子,像祁归海那样身份的人是不能入内的,而她只是到狸乐馆参加猫会,本不该会有危险,于是就将祁归海留在马车上等着,谁知偏就在这里出了意外。
卢七娘的鞭子虽然没什么章法,但她动怒发狠,一下接一下,若砸在身上也够呛。这每一下鞭子都瞄准了宋星遥,宋星遥被逼到角落里,只听燕檀惊声尖叫:“六娘子――”
眼见鞭子迎面劈下,宋星遥下意识抱紧了头闭上眼:打哪都好,就是别打在脸上。
正是惊心动魄之际,那鞭子却迟迟没有落到她身上,反而是卢七娘的惊叫声随之响起,宋星遥借指缝间隙窥去,不知哪里掠出一个男人,狠狠捏住卢七娘的手腕一拧,卢七娘手中鞭子落地,人随之被他推到一旁撞在桌上,手腕已然青肿,再提不起来。
“阿兄!”
“林……林……”
林晚和卢七娘同时出声,满堂皆惊,都望向站在正中的人,宋星遥也缓过劲来,慢慢站直,并不出声――来的是林宴。
林宴眉眼俱冷,覆满厉色,望向卢七娘:“今日殿下在馆中,你也敢在此放肆?”
此话一说,包括宋星遥在内,所有人都震呆,堂内瞬间鸦雀无声。
很快地,一阵铃音似的浅笑传来,众人的目光被吸引至一屏风处,屏风上绘着美人飞仙图,如梦似幻,一道婀娜身影出现在屏风之上,宛如屏风之上的仙人活过来一般。
“卢家的小丫头,你跑到我这里撒野,你家长辈知道吗?”
这一声似乎熟稔宠溺的话语却饱含不怒而威之势,让卢七娘瞬间煞白了脸,她捧着自己的伤腕颤抖着手,不敢再说话。
屏风后衣袂微动,缓缓踱出一人来。
宋星遥渐渐瞪大双眸,脚步不知不觉迈向堂间,心脏不可遏制地跳起――
永昌长公主来了。
婀娜的影子化作实影步出屏风出现在众人眼前,她放眼四下,带着睥睨众生之色,堂下竟无人敢与之对望,四周响起一片“见过长公主殿下”的声音,所有人都躬身行礼。
宋星遥也不例外,可她借着弯腰之际悄悄打量起长公主来。
永昌长公主赵幼珍,乃是今上的同母姐姐,已是年过四旬的人。上过战场带过兵杀过敌的女人,绝非什么千娇百媚的美人儿,早年的戎马生涯与半生风霜让她的眉眼显得凌厉,若以世俗的判定标准看,她的眼不够大,眉不够柔,鼻子太挺,唇锋太刃,然而一颦一笑之间,却有岁月赋予的万种风情,可刚可柔。
颠倒众生之相,在骨,不在皮。
似乎察觉到她的小心思,长公主若有似无地扫了宋星遥一眼,竟冲她嫣然一笑。
宋星遥看呆――她终于见着心心念念的长公主了。
“宋星遥?”旁边有人低声唤她。
宋星遥还盯着长公主,旁边那人额角微跳,又唤了声:“宋星遥,你的口水!”
宋星遥下意识抹抹唇,唇边干燥,并无异常,她回过神瞪了那人一眼,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是走到林宴身旁。
“你好歹收敛些!”林宴并没望向宋星遥,声音也极小,只有她能听到。
宋星遥这才发现长公主已让所有人免礼,于是也直起身来。说来也怪,上辈子做为林家妇,她出入过皇宫见过世面,亦见过长公主,然而皆是远远一观而已,不似今日这么近距离看到,竟叫她心潮澎湃,久久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