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禹司凤的声音。她猛然睁开眼,四处看了看,还是那个阴沉的天,还是那一轮伸手就可撷取的圆月,他们还在不周山。
后面过来一人托住她的脖子,没好气地说道:“受伤了就别乱动!乖乖靠着!”
是钟敏言。
她乖乖靠在禹司凤背上,贴着他的长发,心中只觉空落落地,半晌,才喃喃道:“我们……这是去哪里?”
禹司凤轻道:“紫狐不是说那些妖魔的老巢在西北么?我们就去那里。”
他一提到紫狐的名字,璇玑心中便是一恸,眼里一阵火辣,泪水顺着禹司凤的头发淌了下去。
众人见她这样伤心的哭,想到紫狐生死未卜,也跟着难过起来。过了一会,钟敏言吸了吸鼻子,道:“我相信她没死,应当是被弹回阳间去了。”
璇玑听他说得笃定,忍不住定定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似是在问:“真的吗?”
钟敏言别过脸去,闷声道:“一定是这样了!你哭什么?难看死了!受伤了还哭,本来就长得不好看!”
璇玑被他一吼,立马哭不出来了,只吸了吸鼻子,无奈地看着他。
禹司凤叹道:“璇玑,你下次……不可以再这么鲁莽了。那是神……这次能活下来,当真是个奇迹。”
她吐出来的血还印在胸前,触目惊心的一大块,已经干了,贴在胸口上,令人无端端地心悸。眼下这么快能醒,还能说话,不能不说她运气太好。
璇玑沉默半晌,才道:“我……我也不知怎么的,一个冲动,就……”
一直不说话的若玉突然笑道:“依我看来,璇玑竟不简单呢。你们忘了?神荼郁垒好像认识她,还叫她将军呢!想来璇玑前世一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他这话一出,璇玑登时无话可说,钟敏言脸色大变,只有禹司凤淡道:“若玉,没有根据的事情,这会说来干嘛?”
若玉轻笑道:“怎么没根据?我们方才都看见听见的,不是么?”
钟敏言急道:“我什么也没看见!看见了也不相信!那两个神一定是认错人了!”
璇玑勉强接口:“是……是啊,不是说这把崩玉是神器吗?可能他们以为我是这个剑以前的主人吧……”
对了,他们口中,这柄剑不叫崩玉,而叫定坤。定坤,定坤……为什么她对这个名字如此熟悉呢?
若玉没有再说话。
禹司凤背着璇玑走了一段,只觉她精神似乎好了很多,便柔声问她:“觉得怎么样?哪里还疼吗?”
璇玑摇了摇头:“方才胸口疼的厉害,现在已经没事了。”
说完忽觉他转头过来,鼻息温和,吐在她唇上,璇玑面上一红,垂下头去。
“不要再冲动了,否则迟早我会被你……”
他喟然一叹,那话说了半截就停了。
璇玑微微点了点头,呢喃道:“我……我下次一定听你的话……”
耳边听得他轻轻一笑,像一只酥软的小手,在她疼痛的心口摸了两下,痒痒的,却十分舒服。她忍不住想呻吟,到底脸皮薄,整张脸犹如火烧一般的烫,抬手抱住他的脖子,贴着耳朵轻道:“我……很重吧?现在我没事了,自己可以走。”
禹司凤秀长的眼睫微颤,低声道:“我不会放开的。”
顿了一下,又道:“四年前就开始后悔,为什么不是我背着你。”
璇玑顿时想起四年多前,大伙去鹿台山捉蛊雕的事情,那时候她很没用,什么都不会,被地荆棘刺伤了脚,背她的人是不情不愿的钟敏言。眼下他旧事重提,倒教她无端生出许多感慨来。那时候,是铁三角,后来玲珑加入,成了铁四角,四个人什么事都在一起,发誓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一辈子……
“就算被爹爹赶出来,我也不后悔来不周山救玲珑。”
她低声地,坚决地说着。
禹司凤没有说话。凄冷的月光映在少年的侧面上,长睫修眉,极其动人。一望无际的不周山,蔓延到眼睛看不到的天尽头,天顶的月亮罩在头上,仿佛伸手就可以撷取。
这样阴森的景象,不知为何,却让璇玑有些舍不得。
靠在他宽阔的后背上,轻轻摇晃,周围没有一点声音,只有两人的心跳。她只盼这一条路暂时长一点,再长一点,不要那么快走到尽头。让她,可以安静地与他一起,再走多一点的路。
第三十三章 危弦(九)
“对了。”钟敏言忽然想起什么,几步追上那两人,正色道:“方才你靠近阴间正门的时候,看到了什么?为什么那么惊慌?”
她本来飞得好好的,眼看就要成功把紫狐送进去,谁知突然晃了一下,似是受到什么惊吓,结果功亏一篑。
璇玑怔了半晌,才低声道:“其实,连我自己也不太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当时,我好像看到对面的林子里有几个人在抬头看过来……里面有个人,我以前见过。”
众人闻说都是一愣,不周山这里是不允许凡人随便进来的,当然,自小生活在这里的妖除外。而且这当中似乎有个时间限制,一旦超过多久没有回不周山,那就不能再随意进出了。紫狐就是因为离开了太久,所以也等于是外面的人。如果璇玑说看到了什么奇形怪状的妖怪,他们谁也不会惊讶,但说看到了人,就未免有些匪夷所思了。难道也是趁着阴间大门打开,进来找人的凡人?
“你看到了谁?”禹司凤沉声问。
璇玑想了想,道:“天黑,我也看得不真切,但那一眼看过去,有点像轩辕派的人。我记得那年的簪花大会上,有几个轩辕派的人来找咱们,说是帮忙找小银花,这事你们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那是为了报复点睛谷那个乌童的狂妄行为,禹司凤特地想出的妙计来整他。想到小时候这些顽皮的勾当,禹司凤和钟敏言面上都忍不住露出一些笑意,只道当时是年少,他们那会也确实不知天高地厚,顽皮的很。
璇玑轻道:“我看到的……就是那个人。穿着黑衣服,挂白铁环……我觉得可能是看错了。”
众人无话可说。他们在浮玉岛的时候,就听说了轩辕派因为定海铁索的事情,被妖魔灭门,其他各派掌门还为了这事感慨万千。如今好像事情突然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从他们来不周山开始,所有之前看到的,相信的事实,好像都隐约在改变。
璇玑从来不会说谎,更不会说没有根据的事情,就连钟敏言都认同这一点,她如果说看到了,就一定是看到。
现在的问题已经摊在眼前:轩辕派明明没有被灭门,他们的弟子甚至出现在不周山,穿着和那些妖魔一样的衣服。为什么?
“可恶!我就知道轩辕派没一个好鸟!”钟敏言咒骂一声,“他们肯定是屈服于妖魔的淫威,成他们的同伙了!”
“呃……也不至于吧……”璇玑抓了抓头发,“他们也算是修仙大派,没那么容易屈服的。”
钟敏言恨恨地说道:“呸!和他们一起称为天下五大派,真丢人!都是一群狼子野心的人!”
禹司凤的手指在下巴上抚着,沉吟道:“唔,我听说过轩辕派和少阳派的过节。他们以前是想吞并少阳,最后不但没成功,反而搞得元气大伤,到现在都没恢复过来。说不定他们是一直怀恨在心,借着这次与妖魔合作,先解决私怨……”
话未说完,璇玑和钟敏言都“啊”地叫了出来,互相骇然地看了一眼。他们都想起了在浮玉岛,杜敏行重伤之后带回来的口信,他说那些妖魔放话,要踏平少阳派!
先前乱七八糟的事情仿佛渐渐连成了一条线,他们为什么要捉玲珑,为什么伤害了她,为什么特异将杜敏行放回来带话……所谓“先前的恩怨一笔勾销,以后必要踏平少阳派”,指的一定是轩辕和少阳多年前的恩怨!
禹司凤见他们心神不宁,不由说道:“这些只是推测,未必是真相。少阳派那么大,岂是说踏平就踏平的。”
钟敏言不知想到了什么,胡乱点点头,脸色却比先前更黑了。
璇玑轻道:“我们……我们赶紧把玲珑和二师兄救回来!然后……然后回少阳派。”
钟敏言眸光一动,垂下头去,还是没说话。若玉笑道:“我说,你们想太多。名门正派岂会暗地做坏事。话再说回来,那些妖魔倘若当真要踏平少阳,你们几个回去,又有什么用?”
他一向温文尔雅,今次说话却甚是刺耳,璇玑心中不悦,冷道:“就算没用,难道眼睁睁看着别人把自己的家捣毁?同生共死可不是说来玩的!”
若玉摸了摸脑袋,转身走在前面,一面又笑:“倒也是,如果璇玑你能回去的话,说不定还真能阻止一场大难。好歹是神荼郁垒口中的将军呢。”
这话一说出来,她只有哑然。禹司凤眉头微微一蹙,轻叫了一声:“若玉。”
若玉摇了摇头,“是我说得过分了,抱歉。但没有根据的事情,还是不要为了这些先乱心神吧?”
他说的确实有道理,璇玑沉默了一会,忽然从禹司凤背上挣扎着下来,只觉脚底软绵绵地,好似踩着棉花,胸腔里不要说真气,就连呼吸都困难无比。刚走两步就有些虚浮,禹司凤急忙扶住她,皱眉:“不要任性!”
璇玑低声道:“不,我自己走。走一会就好了。”
不能一直被人背着,这样根本无法将玲珑救回来,很早以前她就发誓,再也不给喜欢的人带来任何麻烦了。她希望这次来不周山,是亲手将玲珑带走,而不是眼看着别人来帮忙。
禹司凤见劝不动她,只得作罢。
不周山没有白天黑夜之分,他们走了很久,只觉按照时辰来算,阳间应当已经天亮了,这里的景色却毫无变化。
但远方阴间正门那里传来的喧嚣却似乎渐渐平息了。禹司凤看看天色,低声道:“想必是正门合上的时候了,咱们做好准备,别像刚才那样。”
虽说方才他们救了璇玑,御剑飞了很远,但山体开合的力道还是十分强劲,必然引起巨大的震动。璇玑刚刚受伤,不能再让她伤势加重。众人纷纷爬到了树顶,用绳子栓在腰上,这样无论地面怎样震撼,至少人不会受伤。
远远地,传来一阵轰鸣声,璇玑仰面躺在树顶,静静看着那高耸入云的不周山,它从中裂开一道缝,像一张长大的嘴。若是从那门里进去,便可以到阴间。
阴间……阴间是什么样的?听说过了奈何桥,便要喝忘川水,把前世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重新投入新的轮回。她的上辈子是不是也喝过忘川水?想必是喝的不专心,结果害她这一世总是隐约记起点什么来。不过……还真像她的性格,做事总是心不在焉的。
璇玑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笑容,闭上眼,眼前仿佛浮现出大片大片如血如火的花朵,开满了整个河岸。随手一捞,那些花仿佛没有根,就这样被她攀到手上,细长的花瓣翻卷开,像一只龙爪,狰狞而又妖娆。
身边仿佛有个人,谆谆善诱,和她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
璇玑,你要记得……
她悚然一惊,身下的大树已然开始震撼,巨大的不周山又被神荼郁垒二人缓缓合上了。那种剧烈的震荡,撞在她胸口,木木的疼痛。她有些透不过气,用手按在胸前,里面空空荡荡,仿佛什么都被那鞭子的一抽给抽空了。
一只手按上来,和禹司凤的不同,显得更粗糙,掌心滚热,还带着汗。
她愕然地看着身边那人――钟敏言!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双眼盯着她,犹如最深邃的海水,她看不透。
“难受吧?”他轻声问着,忽而望向远方的不周山,“马上就过去了。”
她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觉从发梢到脚尖,都是一种震撼。她从未想过,真的从未想过,他会这样待她。安静地看着她,那种安静甚至于带着一些忧伤。
六师兄?她张口想问,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个声音。
钟敏言低头看她,她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似是哀伤,绝望,不舍,为难,平静……许多许多种情绪混杂在一起,他面上仿佛隔了一层琉璃罩,将那些情绪全部封闭在平静冷漠的壳后面。
“璇玑,你……”他声音很低很低,像是夏日午后轻轻刮过庭院的微风,“以后不要再冲动了。多让别人照顾,也没什么不好。”
什么意思?
他放开手,低声道:“就那样……懒下去,也没什么不好。谁也……不会真的怪你。”
剧烈的震荡渐渐平息下来,璇玑猛然坐起,他却转身从树上跳了下去,神情平静,仿佛他刚才什么也没有说过一样。
第三十四章 背叛(一)
“六师兄。”她叫了一声,追上去。
忽听树上禹司凤叫道:“等等!有人过来了!”
她愕然回头,只见远方有几人御剑飞速划过长空,一眨眼就到了头顶。她只看见其中一人腰上挂着白铁环,随风横着飘了起来,心中不由大惊。
钟敏言当即御剑飞起,抽出宝剑,用力投掷出去,下面的禹司凤也不落后,早已放了一把铁弹珠。
那些人早已听见脑后风动,纷纷挥剑抵挡,只听叮叮当当一阵响,紧跟着一人的闷哼声响起,想必是被弹珠打中了。钟敏言见佩剑被他们打落,立即箭步过去抢夺,待站定时,那些几人早已降落到了眼前。其中一人满面怒色地捂着胳膊,手里捏着一颗铁弹珠,恶狠狠地问道:“是谁放暗器伤人?!”
璇玑看清他们的面容,忍不住“啊”了一声,其他人顿时也发现了这几人十分面熟,正是四年前在少阳派前来询问小银花事宜的轩辕派弟子。
禹司凤上前一步,淡道:“暗器是我放的,不过没伤人,伤的是妖。”
那人本是勃然大怒,然而看清他们几人之后,猛然一呆,紧跟着竟露出一丝尴尬的神情来。
禹司凤笑道:“我是刚刚知道,堂堂轩辕派,竟和妖魔是一起的呢。今日算是大开眼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