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劲松朝前走了几步,几乎贴着崖边,又招呼神棍:“过来看。”
这山头的海拔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即便天气晴和,也难免有风,那个位置,真是叫人胆颤目眩,即便是神棍这种,经历过不少大阵仗的,也止不住心惊肉跳。
他蹭着步子过去。
孟劲松朝下指:“你仔细看,可能有点暗,多试几个角度,应该就能看到山头了。”
山头?洞里还有山头?
神棍几乎忘了害怕,三番两次去揉眼睛,就跟揉拭能增加清晰度似的,又不时挪换身位,及至看得分明,脱口说了句:“峰林?”
孟劲松点头,抬起手比划了一个位置:“你如果去过武陵源,应该看过那儿最有名的景点,砂岩峰林。这儿也差不多,下头原本是个低凹的山坳,也有一小片峰林,但是后来,不知道几万年前,地面塌陷,轰的一声……”
他的手掌随之往下猛落:“整片峰林全下去了,沉下去了。”
顿了顿又唏嘘:“很可惜,因为这片峰林造型独特,从某些角度看,很像修长脖颈上的美人头。”
神棍没怎么听明白,他还沉浸在“沉下去了”的震撼之中:这个天坑,绝对比小寨天坑还要深,从崖上下去,一千米根本打不住。
孟劲松又指向那片巨大的绿盖:“这儿磁场有问题,无人机放不了,不然能做个航拍,让你有个直观的概念:据说这片藤蔓绿盖不是杂乱无章的,而是被牵引成一定的形状,有的地方浓密,有的地方萧疏,你如果站在底下朝上张望,就好像看着一只浮在高空的、巨大的眼睛。”
这场景太魔幻了,神棍只觉得周身发寒。
孟劲松的语调依然是那么不急不缓:“这个眼睛瞳仁部分的藤蔓很有趣,跟别处不同,似乎天生有些畏光,太阳出来的时候,它们会蜷缩着往周围退却,好像睁开眼睛、开启一道缝,把日光给送下去,你要知道,下面是缺光的,而到了晚上,又会舒展抽伸,把瞳仁给覆盖住。像不像一个人,白天睁开眼睛,晚上闭上眼睛?而这眼睛闭合的时候,因为昼夜温差,露水会混合着老藤渗出的藤汁木液往下低落,很粘稠,我们有个形象的比喻,叫‘瞳滴油’。”
神棍不知道该怎么答,嗫嚅了半天,又把话咽回去了。
他想象着白日里藤蔓往四周蜷曲退却的场面:那道被放进去的日光,好像是来自天的、深邃的目光啊。
“日光照进去,那个角度,只能覆盖到一个峰头,那个峰头,恰恰是藏着山胆的峰头。所以,只有那个峰头上的花能够开放,其它的峰头,因为常年缺光,别说花了,绿植都是萎缩的,我们有首偈子,‘美人头,百花羞’,描述的就是这个场景。”
孟劲松似是自言自语:“这儿太偏僻了,几乎没人找得到,即便找到,也下不去。采药人带的绳子,一般只有几十米长,再说了,下头还有成群的飞狐。”
“大概八十多年前吧,当时山鬼的当家人之一,段文希段太婆,攀下去了。据说下头那些腐烂的树枝木叶就有一两米厚,而且,因为日照、湿度、深度、温度跟地面完全不同,下头的环境自成一体,形成了一个封闭而又独一无二的生态系统。段太婆的日记里说,在下头撞见过二十多斤重的白老鼠……”
这个神棍倒是知道的:天坑内的物种,因为环境封闭,生存竞争简单却也激烈,会竭力自我进化以适应环境,就拿南方常见的棕竹来说,一般只两米来高,但在天坑里,为了争夺透下去的那点阳光,只能拼命生长,往往能窜到七八米高――因为你不拼命长,就只有死路一条。
活着真不容易,不止人,植物也一样。
孟劲松就说到这儿,他凑近神棍,压低声音:“剖山取山胆,就是在这儿,沈先生,这不是搭台唱戏给人看,每一步,都是要命的。地方我指给你了,你要敢下,你就下,我会好言劝说,但绝不拦着。”
第四十二章【02】
大锅灶的早饭已经齐备, 山风推裹着饭香涌向崖边。
孟劲松离开之后,围观的人群也开始三两散去:再壮观的场景, 看到了也就可以了, 反正看得再久, 也不会开出花来。
神棍有点心神恍惚, 被人群裹带着往回走, 听到边上的人议论纷纷, 不是在讲如何放绳下崖, 就是在聊飞狐怎么厉害。
沈邦和沈万古早挤到他身侧, 左右门神般夹着他走:这俩早上起晚了,没能紧跟神棍,听说他居然窜去了孟助理身边,俱都心下忐忑,生怕被扣一顶玩忽职守的帽子――明知现在求表现已经迟了, 依然摆足了架势。
到了警戒线边, 沈邦殷勤地压下线让神棍先跨, 神棍浑没留意,犹在喃喃自语:“飞狐, 这个飞狐……”
沈邦赶紧接茬:“对, 对,咱们湘西的飞狐怪吓人的,剪刀手啊。”
***
飞狐的学名叫红白鼯鼠。
严格说起来, 飞狐并不会飞,但它的身躯两侧到前后脚之间, 长了相连的皮膜,张开皮膜时,就可以从高处向低处滑行,还可以自行调整滑行的方向和路径,这些倒谈不上可怕,可怕的是,这货的趾爪相当锋利,比剪刀还好使,并且有个怪癖,见到绳索必会去剪。
解放前,湘西山里的采药人谈起飞狐来,无不咬牙切齿:费尽千辛万苦,缀了绳子下崖,一条命颤巍巍悬于半天,好么,这畜生过来了,趾爪优雅一划,咔一声把你的绳子给剪了,这特么是剪绳子吗?这是杀人哪。
所以不止采药的,这儿的人下崖都有个习惯:要么身缠两根绳索,这样,被剪断了一根之后,还能有机会靠另一根逃命;要么是在绳索上套上竹筒,绳索多了重防护,就不容易被割断了。
但不管哪个法子,都只能应对单只的飞狐,倘若是乌泱泱一大群……
别劳烦人家动爪割绳了,自己往下跳吧。
神棍终于想起来了:“不是不是,怪不得觉得耳熟,《山海经》里写过飞狐。”
沈万古随口接了句:“《山海经》,哦,就是那个胡编乱造的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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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神棍差点跳起来,凶声凶气吼他:“你说谁是胡编乱造的?”
沈万古让他吓得一激灵,说话都结巴了:“就是那个……《山海经》,不是捏造了很多妖魔鬼怪么……”
沈邦比沈万古机灵,一见神棍气得脸上的肉都在簌簌而动、刚配的眼镜都快架不住了,赶紧冲着沈万古使眼色,又拿话圆场:“人家不是捏造,那是文学创作,乘着想象的翅膀,造就出一个……呃……山海的世界。”
沈万古也赶紧补救:“对,对,是我记岔了,《山海经》,嗯,确实写得不错,非常感人……”
如果不是沈邦冲他猛眨眼,他大概还要点评一下男女主角之间跌宕起伏的爱情故事。
神棍的气消些了:“你们不要觉得《山海经》就是胡编乱造的,《史记》里提过这书,司马迁都不确定这书成于何时、是谁写的。很多学者认为,它是上古时代的地理方志,而且这本书,单从结构上看,就非常的诡异!”
《山海经》还有结构?沈邦半张了嘴,接不下话了。
涉及专长,神棍眉飞色舞,侃侃而谈:“据说《山海经》应该包括三个部分,《山经》、《海经》、《大荒经》,山经海经好懂,普天之下,莫过山海嘛,但这‘大荒’指什么,就不晓得了,我个人认为,应该是和山海并列、但比它们还要荒芜、还要奇诡和难以捉摸的所在……但是!”
沈万古正不住点头以表认同,忽听到一个“但是”,知道其后必有转折,赶紧停止表演,竖起耳朵。
“但是,你去翻阅《大荒经》,会发现内容非常混乱,跟‘大荒’没什么关系,除了几篇黄帝战蚩尤、鲧禹治水之类的上古神话,大部分也是讲海的,比如《大荒东经》开篇就说‘东海之外’,而《大荒南经》开篇是‘南海之外’……”
沈邦插了句:“既然《大荒经》也是讲海的,干嘛不直接归入《海经》呢?”
神棍赞许地看着沈邦:“显然小邦邦是认真听讲了……”
沈万古向天翻了个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