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说还好,一说叶可可就觉得屁股特别凉,连忙把坐姿改成了盘腿。这动作对于女子可不算文雅,不过她如今做得特别熟练,显然是个老手。
“我听说魏王妃是月氏人。”她眨了眨眼睛。
“嗯,”秦晔简短地应了一声,“当年月氏灭于乌孙,她逃到京城,想求大夏出兵复国,却不料这里女子的地位并不像月氏那般高,单凭她的公主身份,借不到一兵一卒,于是她只能选择委身我父王,指望丈夫收复故土。”
“然而就算故土回来了,国仇也报了,月氏国也回不来,她的族人只能往更西边迁移,尊了另一名公主当女王。他们都说她美得像壁画里的仙子下凡,西北城破那日,她穿着红衣从城头跳了下去,像是一只染血的蝴蝶……”青年舔了舔略显干燥的嘴唇,“我从未见过她,但我有时候会想,若是那年她选择了向西而非向东,那现在的贵霜女王说不定就换个人当了。”
“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他自嘲道,往火堆里又添了一块木料,“魏王府就活了我一个,崖山卫也被打散了,西北沦为了人间地狱,对于我娘来说,恐怕是噩梦重演吧。”
“说起来,如今咱们所在的地界,是否就是原月氏国?”叶可可问道。
“对,”秦晔眉头皱起了起来,“这里在归属大夏后就变成了大夏与西域的过渡地带,据说西北断饷后,我父王曾在这里与西域诸国互市,此地也越发鱼龙混杂起来。我把你带过来,也是因为这里才能最大程度避免与追兵碰见。”
“那就好办了!”叶可可把手伸进脚边的包袱里,从“老爹”和“大伯”中间抽出了一张叠好的油皮纸,找了块空地将之摊开,对着秦晔招了招手,“愣着干嘛,坐过来。”
秦晔闻言一愣,才有些不情不愿地往她那靠了靠,“……你一个姑娘家,能不能稍微注意点。”
“是寡妇。”叶可可头也不抬地纠正道。
“好好好,寡妇。”秦晔叹了口气,终于起身,紧挨着女子坐了下来。
叶可可摊开的是一张大夏布防图。
“我来西北时遇上了小舅舅,他送了我一程,”她眉飞色舞,显然很是得意,“我偷偷瞄了眼他帅帐中的挂图,就背下来了!”
“大夏已经没有余力收复西北了,北边防军只能在这里驻扎。”她的手指划过西北与中原的交界线,“我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探明了大部分崖山卫残部的位置,分别在这里、这里和这里。”
女子的手指依次指向图标示的几个点。
“这些残部在城破后没有溃逃,而是分成小股部队与蛮子缠斗,只因势单力薄,始终成不了气候。”
“你是魏王世子,本来回西北就是为了继承王府,是崖山卫名正言顺的主人。由你出面,可将这些小股势力一一收编,咱们就不算一穷二白了!”
“可那样我们就又陷入了魏王府当初的困境,没有余粮。”秦晔摇了摇头,“这些兵士之所以分开,除了战事失利,还有口粮告急的原因。这种情况下,人少反而更能活下来,要是解决不了这个,还是重蹈覆辙。”
“所以咱们要离开西北。”叶可可道。
“你想要切开北边防军的防线?”秦晔挑了一下眉,“虽说因粮草辎重限制,他们无法深入西北,但东边可是粮区,边防军堪称兵强马壮,除非你舅舅故意放我们走,否则绝无可能。”
叶可可连忙摆手,“那你就别想了,他能带我一程就很不错了,现在指不定盘算着怎么把我抓回去呢。”
“我们要走的路,是这里!”
这么说着,她的手指点到了西南与西北的交界上。
“长风隘口?”秦晔说出了它的名字,“这地方群山环绕,易守难攻,常年有重兵把守,恐怕不比强破边防军容易到哪儿去。”
“你说得那是几年前。”叶可可笑得像只偷了灯油的小狐狸,“长风隘口原本的总兵跟江东宋家沾亲带故,宋家倒台后,他也跟着丢了官职。秦斐想把这个职位换上自己人,谁知这西南官场排外至极,换了几任总兵都没待过六个月。他有心给他们一个教训,以军费过高为名大批裁撤了兵员,所以如今的长风隘口不仅总兵之位高悬,还兵力空虚,只是个银样蜡枪头而已。”
“我从南边来时打听过了,如今这关隘前每天都聚集着大量从北来的难民,当地知州为了稳定民心,已下令开仓放粮。每日午时,关隘会施粥一次,只要我们能混进难民里,就能伺机夺关!”
“西南有天险之利,确实是个好去处。”秦晔睨她,“但你费了这么大心思去打听长风隘口,恐怕所图不止这些吧?”
“知我者,世子也!”叶可可冲他比了个大拇指,“我要你拿下长风隘口,是因为宋家的藏宝地,就在这里!”
“怎么说?”秦晔一下子眼睛就亮了。
“正所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叶可可伸出了三个手指头,“对于全员都是秀才的宋家来说,这个数得延到三十年。”
“从先帝那一代,他们就觉得大夏江山迟早要完,于是私下里囤兵囤粮,就连铁器和私盐也有涉猎。按理来说,他们早就该囤够了,奈何怎么也商量不出个举兵的对策来,才一年拖一年,拖到最后,黄花菜都凉了。”
秦晔迟疑道:“这些东西……秦斐抄家的时候竟然没有抄走?”
叶可可无奈道:“谁让他又派了个秀才来呢。”
一群秀才造反,就找一个秀才去抄家,她也不晓得这算以毒攻毒,还是以昏治昏,反正谢修齐在江东蹉跎了好几年,愣是没找到宋家的那点子家底。
“其实呀,他的思路从一开始就错了。”
“宋家蚕食大夏主要靠的是姻亲和学生,手中并无兵权,想要囤兵,必须要私下募集,然而江南是何等富庶之地!”叶可可用力地点了一下油纸,“朝廷招兵在此地尚且折戟,更何况是抓到要掉脑袋的私兵?唯有穷怕了的地方才敢铤而走险!”
“因此,宋家囤兵囤粮的地方根本不是江东,而是西南!”
“西南群山环绕,民风向来悍勇,加之如今世道下行,不少人都愿意把脑袋系在裤腰上搏上一搏,”
说到这里,叶可可顿了一下,“更重要的是,宋家的先祖,便是从西南群山中走出来的,他们的根就在这里。”
“表哥死前,将他们藏东西的地方告诉了我,”她从包袱里翻出了宋运珹的牌位,“而我把它刻在了这下面。”
这么说着,女子手指一翻,露出了牌位的背面,再拇指一挫,那背面竟起开了一条缝,露出了内里乾坤。
“有了粮饷武器,再有兵马辎重,咱们便可在这西南之地以宋家的那些私兵和秦斐裁撤的官兵扩充崖山卫,以天险御定军侯,自群山而出,取中原再北上!”
“到时,这大夏,定能改天换地!”
“怎么样?”她笑吟吟地看向秦晔,“我这献策,值不值世子亲手刻块牌子表彰一下?”
秦晔也笑了,当即从脚边的木料中挑了个块平整些的,用小刀两三下削成了令牌大小的方型,甚至还有闲心切掉边角,将四边磨平。
只是在去掉所有毛刺以后,对着空白的牌身,他有些难了,“你想要什么?天下第一谋?大夏聪明人?”
“不,”正托腮笑看他动作的叶可可闻言收敛了笑容,“我想要'文正'。”
“经纬天地曰文,内外宾服曰正。”
“在我心中,这才是我爹真正的谥号。”
在远离月氏国的相舍绣楼中,年轻许多的叶可可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而在不远处的窗框上,一只油光水滑的大鸽子正不紧不慢地踱着步。
作者有话要说:“经纬天地曰文,内外宾服曰正。”截取自《逸周书·谥法解》
第44章
宋运珹要去游学了!
看完一大清早扰人清梦的鸽子送来的信,叶可可从洋洋洒洒几大张信纸里提炼出了这个消息。
正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游学四方自古便是士林的一大传统。只不过自打有了科举,闭门苦读的人越来越多,游学在大夏也变味了。现如今,“游学”二字几乎与江东宋家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宋家祖训曰:“嫡系不准入朝。”
宋家祖训又曰:“嫡系子孙而立之前需游学四方。”
宋家的老祖宗们似乎也担心自家后代憋出个好歹来,贴心地给他们找了点事干。
大夏幅员辽阔,南北相隔万里之遥,光是南方诸多省份想要全部转完也要一年以上,更别说还有北、西、东三大区域,除了有钱又有闲的宋家,基本没有人能在科举这个“正房”面前和游学这个“小妖精”拉拉扯扯。
也因此,宋氏子弟的游学也跟殿试辞官一样,是大夏朝好几年才能看上一次的奇观。
“我计划的路线与其他人都不相同,”宋运城在信里写到,“他们都要先南再北,我偏不,我要先去东边,然后一路向北,再折返西南,最后才到南边。”
“你想啊,南边诸省有什么好去的?平日不都知根知底?我就要先去远的地方涨见识,然后来回对那群土包子大吹特吹,吹得他们头皮发麻,双腿打摆!”
这个计划好啊。
叶可可在回信里先托他向小舅舅问好,又夸了一下长风隘口景色如何壮丽,请他代为观赏,最后才用半认真半抱怨的口吻写到:
“京中这些日子难以进出,就连家中采买都受了影响。我听娘说,菜钱翻了三番,肉钱更是六番起,好在陛下赐了我们一头公鹿,这才省去了大笔的花销。”
“表哥若是疼我,此行看到吃的玩的,万万要记挂妹妹。这一路遥远,艰难险阻不知多少,盼你归来,咱们好生聚聚……”
叶可可一边写一边胃里犯恶心,忍着难受写完回复,两三下卷好放进了鸽子腿上的竹筒里。
目睹了全过程的玉棋不由感叹:“表少爷收到这封信,只怕会吓得夜不能寐,连夜起来对着京里的方向烧三柱香。”
“那小姐我能怎么办?”叶可可这回可是真抱怨了,“如今京里这样子,他们肯定会在京郊拉网,我总得写点被看到也不打紧的话。”
“是是是,小姐您忍辱负重。”玉棋顺毛哄她。
叶可可哼了一声,勉强接受了她的找补,“说起来,国丈闭门思过的时间到了吗?”
“没呢,他都没去上朝。”玉棋答道。
“他上朝又不路过咱家门口,你怎么知道他没去的?”叶可可奇道。
“这个嘛……”玉棋面露难色,吞吞吐吐了半天,才小声说道,“婢子翻进他家里看了。”
啥?
叶可可卡壳了一下,觉得自己只怕是幻听了。
“哎哟!”玉棋见她这样,罕见地把自己闹了个大红脸,“老爷前些日子不是带着夫人和小姐一起去春狩了嘛,婢子在家中闲得实在难受,就出去找了点乐子。”
“……什么样的乐子能让你翻进人家家里?”
“当然是顾二少的乐子啦!”玉棋迅速给出了答案,“小姐你不知道,他现在又成了春满楼的常客,真是记吃不记打!”
“顾懋?春满楼?”叶可可一脸不可思议,“他的伤能下床了?”
兰平不是说……她让贴身侍卫把顾懋那儿……给折了吗?
“下不了,下不了!”玉棋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他呀,伤得太重,婢子瞧着几处已经伤及了筋骨根本,没有百天肯定缓不过来。”
……叶可可已经不想去问她是怎么“瞧着”顾懋下不来床的了。
“顾二少真是烂到骨子了,刚刚能翻身就吵着要去找姑娘。正巧国丈为了皇宠,明明还在思过还腆着脸去了春狩,家里更没人管得了他。这家伙就找人打了副拐棍,让人扶着去勾栏,还指名要找白怜儿姑娘。”
那厢玉棋说得神采飞扬,这厢叶可可给自己个儿把瓜子盘挪近了点,还不忘往“说书先生”手里塞了一把。
“他也不想想,怜儿姑娘现在是什么身价?是花魁堆里的香饽饽,咱京都烟花巷里的女状元!”玉棋抬手比了一个大拇指,“想见她的文人雅士能从春满楼门口排到皇家围场,哪是他想见就见的?”
“可是春满楼的鸨母生怕顾懋这个好不容易回心转意的老主顾又跑了,就劝怜儿姑娘给个面子见上一见。谁知他见了就想摸小手,摸完小手就想摸别的,怜儿姑娘哪能让他白占便宜?就给出了两道难题,只有解出其中一道,才能给他一亲芳泽。”
玉棋一边用右手比了个“二”,一边用左手把瓜子嗑到飞起。
“哪两个难题?”叶可可及时捧场。
“一个嘛,是对对子,不过婢子没听懂,感觉是挺难的。”玉棋挠了挠头,“另一个就简单易懂多了,就是送她一件无法拒绝的礼物。”
“怜儿姑娘说了,她见客,要么图人要么图才,国舅爷要是有才,她扫榻相迎,国舅爷要是没才,那就是强求,强求就得换个财求了。”
叶可可听得连连点头,“你别说,你刚刚学的是有几分白怜儿的神髓了。”
玉棋一下子泄了气,“婢子咋觉得这不是什么夸奖呢。”
“是夸你,是夸你。”叶可可敷衍道,“下面呢?”
一说到八卦,玉棋又来了精神,“那顾二少肯定是选第二个啦!他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怜儿姑娘是挂单,其实卖身契根本不在鸨母手里,在春满楼更是借住,就寻思着要给她在京中置办一套三进三出的宅院。”
“三进三出?这可不小。”叶可可拢了拢桌上的瓜子皮,“京中除去官邸,能达到这个形制的宅子总共也没几套,他该不会是想在雀尾巷买吧?”
“要不说小姐您料事如神呢!”玉棋一拍桌子,“就是雀尾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