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楼的大夫办公室,杨大夫把自己补写的、昨晚夜班的病程记录递给张正杰看。寥寥的几行字, 只能证明杨大夫昨晚的夜班有过查房。有关患者昨天头疼的症状, 是一个字也没出现在病历中。
杨大夫这么写也是没有办法,他早想明白了, 若是改成知道患者有头疼, 就回避不了患者枕部的血肿等问题。
那他就解释不了为什么昨夜没予任何处置;解释不了为什么今天的脑ct检查单,是李敏开出去的急诊检查;解释不了患者为什么要急诊去做去骨瓣减压术。
即便杨大夫想改成他没疏忽病情变化, 有很多东西就都得跟着改,涉及的科室和人员就不是十个八个的。
因为这个急诊手术, 不仅在ct室留下了检查记录, 更在病历的临时医嘱单、医护交接的临时医嘱本、跑外护士的单据流转登记中留有记录,在化验室、血库、手术室、麻醉科那里也留下了急诊手术的相关准备和记录。且在住院部的收费处, 更留有详细的收费流水记录。
时间和内容, 谁开的检查单、谁经手的,各处都是流水般地手工记着的。改一处说起来简单,但随后流水账上登记的所有住院患者的相关资料都要改。虽然只有大半天的时间,但其工作量之大, 根本是不能想象的。
而这些但凡改了其中的一项, 其它的有一项没跟着改,一旦患者有事儿、有一处对不上, 核对起来就会有更多处对不上的状况发生。
那妥妥的修改昭然若揭、越描越黑。
根本就不是秦处长想象那样的、杨大夫一个人修改病历就能做周全的事儿。所以能改的就只有愿意配合的李敏这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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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正杰仔细看过以后说:“那就这样吧, 2号主任查房没有记录就是没有, 病案室要扣分就扣了。老杨, 你这里漏下了枕部血肿, 患者没事儿也就罢了。有事儿要是揪起来,也是麻烦。剩下的咱倆就等着院里下来的处分吧。小李,麻烦你接着把今天上午的病程记录等再抄写一遍。”
李敏写完以后,杨大夫要跟着把转科小结写了。然后才是李敏的转入小结、术后小结,术后病程记录。为此,李敏还换了两次钢笔抄写。
张正杰等李敏写完以后,把原来的病程记录抓在手里看了一遍,当着秦处长、杨大夫和李敏的面烧掉了。他一边烧一边对秦处长解释了必须这么改的原因。
秦处长这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想当然了。还是自己在临床工作的时间短,不知道李敏一个急诊手术通知单下去,还涉及了化验室的血型检查、血库准备输血要欲先留好做血交叉的样本,尤其是中午班,还有一个值班交接登记呢。
“这手术输血了吗?”秦处长问。
“没有。但这些属于术前准备必须做的,不做好这些不能把患者推去手术室。”杨大夫替李敏解释。
“小李,谢谢你了。我欠了你一个大人情,不然院里有足够的理由撸掉我这个科主任了。”张正杰坦率地向李敏道谢。
“张主任客气了。这事儿不怪你,是十一的事情太多了,才出了这事儿。”李敏安慰张正杰。按照正常的工作秩序,这样的事情是不会发生的。
“怪我,我2号就应该来上班;3号夜班应该把自己那十几个患者好好检查一遍,尤其是节日期间分给我管的患者。”
“老杨你也是为了配合院里的活动。好啦,这事儿办好了,咱们大家也就都安心了。剩下的,小李,还得你多看着那术后的患者。”
“嗯。我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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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文强到了科里先去看患者,然后回办公室看杨大夫改过的病历。见杨大夫只是加了无关轻重的几行字,在心里默默地认可了。
还知道好赖。
没往自己脸上贴金。
秦处长见陈文强看过了,就说:“陈院长,没事儿我就回家吃饭了。”
“你还没吃饭呢?那赶紧回去吧。张主任记得给秦处长报加班。”
“好。”
送走秦处长,陈文强关了与护士隔间的门,把李敏撵回去值班室看书,然后板着脸说:“张主任,这事儿大面上过去了。你给我说说,你和护士长都查到了什么了?为什么把这患者给了杨大夫?不知道他要参加集体婚礼的那话,就别拿出来糊弄我了。”
张正杰看看陈文强再看看杨大夫,摊手道:“都是老杨自己惹的祸。”然后他噼里啪啦地把自己与护士长关门吵了半下午的事情说了。
“陈院长,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杨大夫惭愧得脸红脖子粗。他比张正杰高了大半个头,这时候却躬身弯腰向张正杰道歉:“是我既往荒唐,拖累主任了。”
然后又对陈文强说:“陈院长,我错了。我也改过了。我这两多月怎么样,你也看到了。我再不会像以前那样了。”
陈文强看着眼前弯腰低头认错的杨卫国,想到自己挖过来的罗主任等人,想到石主任才给李主任闺女做得媒,强力按耐下自己想把他踢去分院、眼不见心不烦的旧日打算,只淡淡地说道:“你也当了十几年的大夫了。这次是有小李做住院总,下次会不会有这样的好运气?你往后工作还是要认真一些吧。”
“是。我会的。”杨大夫郑重地应承了。
“那你回去吧。这事儿你全烂在肚子里吧,也别想着以后拿捏那些小护士、报复那些小护士什么的,你儿子女儿都在省院,这么一大家子的人,还有罗主任都跟你丢不起那个脸。”
“是是。谢谢陈院长。”杨大夫面红耳赤地出去了。他明白自己这次是托了罗主任和儿子的福,不然绝对是要被打发去分院的。
等杨大夫走了,陈文强痛心疾首地说张正杰。
“每年的正月初二、国庆节2号都大查房,为的是什么?难道院里领导是想折腾大家、不想让大家好好过节过年吗?
为的不就是堵住临床大夫可能的懈怠、可能的漏诊吗?你要是跟别人一样认识不到大查房的重要性,你这主任我看还是自动请辞比较好,因为咱们这工作是关系到人命的。”
陈文强这番话可谓够重了,落到张正杰的耳中却是振聋发聩、醍醐灌顶。
“陈院长,这事儿是我做的不好,没尽到科室主任的职责,2号的大查房我是走形式了。再有这样的事儿,不用你说我自己也没脸当这个主任了。”
“但是,”张正杰觑着陈文强脸色可以,又继续说:“3号的白班是李主任,患者曾因为头疼让陪护去找了李主任。陪护说……”
“说什么?”
“李主任把他骂了一顿,说他们吃人饭不干人事儿,疼死活该。然后让护士给了外伤的红药片。我在护士的药物进出登记本上,查到了给药记录。但是李主任没落到医嘱本上、护士交接班本上也没写;至于李主任是不是骂了陪护,我也没敢去找李主任核对。现在患者术后虽然平稳,但也不是找他核对是否有打发陪护找李主任的时候,核对李主任给他用药的时候。”
陈文强这回可真是被张正杰的话镇住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这事儿还有谁知道?”
“护士长和当值的护士,不过患者有骨折用红药片也合理。但那是活血化瘀的中药。”
张正杰后面的话不用说,陈文强也明白,要是颅内有出血的话,使用红药就……
陈文强沉吟了一下说:“这事儿就先到这儿吧,否则越牵扯越大、拽进来的人越多。现在外科的手术量开始往上来了,弄得人心惶惶的,再出事儿更加得不偿失了。
所以你和护士长先把科里的护士安抚住,但是你俩也好好查查是谁的主意。这么干可不仅是要坑杨卫国,抛开省院不提,她可把你、我和护士长都坑进去了。”
张正杰知道到了这一步,也就只能这么处理了,便点点头告退了。
张正杰出门,看到骨科的向主任正站在走廊里抽烟呢。面对自己昔日的上司,张正杰努力挤出一点儿笑,但那笑容落在向主任的眼里还不如没有呢。
向主任把烟头扔到痰盂里,拦住张正杰问:“陈院长那屋里还有人没有?”
“没有了。你要找陈院长吗?现在他自己在里面呢。”张正杰皮笑肉不笑地回答。
“嗯。”向主任忽略掉张正杰怪异的表情,心事重重地朝张正杰点点头,抬脚往大夫办公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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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向主任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但因为听护士说陈文强找张正杰和杨大夫在谈话,且陈文强关着与护士办公室间隔的门谈话,在外间只能听到里面有人说话,但是听不清说的什么。
向主任为了避嫌,连护士办公室都没呆,在走廊里不耐烦地遛达着、抽烟等着。他太了解陈文强这个人了。依着陈文强的脾气,他与杨卫国是话不投机三句多,没什么好聊的。
他找这俩人谈话,那肯定是涉及创伤外科工作上的事情了。可惜自己现在都满头包、一屁股屎没擦干净,倒是没空去打听创伤外科出了什么事儿的。
他就一直在走廊里等着。及至见了满面愧色的杨大夫出来了,他都没上前问问杨大夫是什么事儿。
石主任见他在走廊里遛达,招呼他去主任办公室坐坐,他也拒绝:老石,我怕坐你那屋里,回头陈院长走了我都不知道。”
向主任不仅不去石主任那儿,连护士办公室都不靠近。石主任见他坚持不进来坐也不勉强他,愿意在走廊当哨兵就随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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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陈,我是老向。”向主任敲门,报上自己的名字。
“进来。”陈文强很诧异,向主任会这么有礼貌地进门?“说吧,你们科出了什么事儿?”
向主任很不好意思。吞吞吐吐地说:“是这样。我们科十天前收了一个左股骨颈粉碎性骨折的患者,男的,68岁。开始是保守治疗,牵引7天后,改为在硬膜外麻醉下行骨折内固定术。”
“停,我问一句,你们是1号还是2号做的手术?”
“2号。”
“为什么?明明可以安排在节后做的。”
“是这样,这不过节嘛,患者家属找了人,想着一家老小都在的……就给他做了手术。”
“你手术只根据患者病情就好了,管他家老小在不在的什么事儿。别跟我说瞎话。”
“主要是他家找了人。我想着反正他也是要手术的。也就给他按急诊做了。”
“急诊做了也能说得过去。说痛快话儿,术后出什么问题了?”
向主任呶呶嘴说不出来话了。在陈文强的耐心就要告罄的时候,他总算憋出来一句:“那患者傍晚死了。”
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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