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强赶到会议室时, 别的人已经坐好了。所幸没吃到多久,又碍于他在临床第一线工作,肯定要查房之后才能来,在舒院长出口招呼他赶紧坐下以后, 也没人提醒他要准时来开会。
这次是唐书记主持会议。她等陈文强坐好后便对他说:“陈院长,全院的工作中心是临床,其中的重心又在能赚钱的外科。你们别笑我只看钱, 因为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外科不赚钱, 咱们院办所属的各科室, 别说平均奖, 就是工资都不能全开。财务王处长今年跟我抱怨不少次工资都没有全额拨下来了。眼看着到年底了, 咱们得先问问你,有没有什么新的计划能增加外科的收入?”
唐书记这么问陈文强,也是两节期间费院长给她打了无数电话之后的决定。费院长反复强调自己不是与陈文强过不去, 因为到年底了,一个是全院职工等着过个肥年,在一个也要给全院职工一个明年的期望吧。要是陈文强没什么准备, 可要被她――实际被费院长问住了。
费院长见唐书记终于愿意帮自己出面去问询, 忍不住在心里笑起来。他就不信这个一心扑在临床手术上、手术刀尚有余温的倔巴头子,能从全院的角度考虑怎么赚钱。
陈文强愣了一下子,没想到要自己先发言。他略紧张地去打开手里的牛皮纸档案袋,平时在手术台上灵巧无比的一双手, 这时候肉眼可见地笨拙地解着缠绕的线绳。来回绕了几次, 才把档案袋解开, 坐在他边上的傅院长极力忍耐,才忍住要去帮他的欲望。终于陈文强抽出一叠子资料,轻咳了两声开始说话了。
“第一:把胸外科、神经外科在创伤外科的现有基础上先建起来。”陈文强照着自己写好的稿子,一字不错地开始念。声音里的干涩、紧张太明显了。
费院长在陈文强不得不停顿下来去喝口水的时候插问了一句:“为什么不是外科急诊的急诊部分?急诊与医院的名声、社会影响等关系更密切。”
陈文强轻咳了一声、怒气冲冲但还知道压制地怼回去:“那你先说吧。你是管医疗的院长,我只是院长助理,你先谈怎么建外科的急诊部分,我协助你完善计划。”
陈文强顶的很有道理,所有人看看费院长,再看看陈文强都陷入沉默中。唐书记也不吭声去打圆场。她在心里恼火呢:我才说了要陈文强就钱的问题说计划,这还是你双节期间反复想我游说的、是医院收住医护人员军心的关键点。现在陈文强开始说计划了,你却偏转移会议的讨论主题要谈医院的名声,虽然你是给陈文强设绊子,但也是在和我这个主持会议的故意捣乱在拆台嘛。
费院长见所有人都看着自己,却不觉得有什么为难的。他没有写什么外科急诊建立的计划,那东西在院务会讨论过无数次了,他闭着眼睛都能讲出1234567来。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他稳如泰山地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水,准备大讲特讲个一上午。
舒院长却抢在他之前开口问道:“老费,你的书面计划呢?”
费院长愣神一下才回答:“我都装在脑子里呢。”
“你准备讲多久?”舒院长平和自持、不喜不怒地冷静追问。
费院长想了一下说:“一、两小时吧。”
“你讲一、两个小时,写出来就要三小时以上。但我对院务会早有要求:每次院务会之后要把提出来、讨论过的书面计划,复印了发给所有人,哪怕是院务会通过和否决的提议,每人都要逐条签上各自的意见,下班前交上来的。你这样让后面的工作怎么做?你下次开会记得提前准备好书面计划。”
舒院长的态度让费院长不敢造次,他立即答应道:“好,下次一定提前准备好。那这次就……下不为例?”费院长略靠向会议桌,积极为自己争取说话的机会。
不想舒院长却没给他机会。
“你是医务处升上来的老院长了,你也主持过不少次院务会,我可有过允许过没工作计划就发言的前例?今个儿给你开了下不为例,那以后唐书记、傅院长提出下不为例,我给不给发言的机会?这样会使院务会流于形式的。咱们省院是做实事的单位,每次开会必须要解决个人主管部分的实际工作问题。”
费院长碰了一个硬钉子,顿时不吭声了。
*
唐书记便接过去继续主持会议,“陈院长你接着说。”
陈文强点头,他本来有些紧张的。这是他第一次在院务会提交工作计划。要是没有要求先书面的话,他也会写成书面意见照着念的,他怕自己中间忘记了什么,就得等下一个月了。可与费院长怼了那么一局后,他反而可以部分脱稿了。m的,我就当你们是实习生了,在我主管的外科部分,你们都是科室里的大夫。能提问不能决策。
“第一:我想把胸外科、神经外科在创伤外科的现有基础上先建起来。鉴于医院已经铺陈开的普外科现况,我准备往这两个专业尽快各补充两位主治医。
如果实在不能找到合适的人选,我就准备在省级医院或者是各医学院的附属医院借调主治医,同时我还准备从普外科抽调两位高年资的住院医,至少要两年以上资历的住院医师,去医大进修胸外科。
大家看看怎么样?”
费院长作为主管医疗的院长便先开口问:“都去进修胸外科吗?我认为不妥。不管胸外科能调还是借到的主治医是一位还是两位,我认为都是先送去一个去进修胸外科比较好。
另一个抽出来的人不如去进修泌尿外科,泌尿外科只有杨卫国一个人,工作也不好开展。等进修大夫回来,两、三个人也能把泌尿外科拉开半拉架子了。”
他说完环视一遍所有人,见院办秘书奋笔疾书地在埋头记录,嘴角就噙上笑容。他就是不爽陈文强这个助理实际上夺去了自己的外科工作内容。眼看着转年又要向各医学院甚至医大要毕业生了,现在不积极把陈文强压下去,到时候还能插手外科的工作吗?
陈文强低头看自己准备的材料不语,心里佩服舒文臣把费保德的心思抓得可真准啊。
章处长便说:“相比泌尿外科,还是胸外科和神经外科收入更高。胸外科是要送一个去进修的,我倒觉得该送另一个去进修神经外科。”
傅院长见大家看自己了,便说:“我对外科不熟悉,但我觉得泌尿外科的患者数量与神经外科的比起来,目前好像还是前者多一些,我认为选送去进修泌尿外科好。”
院办秦主任见轮到自己表态了,便对大家说:“具体进修哪科,还是费院长和陈院长管医疗最了解基层问题所在。”
这是个滑头。从院里准备设立院长助理,他就孜孜谋求此位,可惜花落别家。但让他明面上反对陈文强,他是不肯的。
唐书记转脸问舒院长:“舒院长,你的意见?”
“我支持费院长。”舒院长仍是云淡风轻的平和冷静。
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费院长矜持地点点头。陈文强咳嗽一声说:“那就一个胸外一个泌尿外,回头我让老程从普外科尚未进主治医的高年资住院医里选人,下班前报到院办。”
谁也没想到陈文强不仅没与费院长争吵,反而很干脆地同意了。这情况也太他m的诡谲了。大家的目光不由地从陈文强脸上转移到舒文臣的脸上――难道是因为舒文臣说什么、陈文强就听什么?
唐丽用圆珠笔敲敲会议桌,对负责记录的团委书记小高说:“小高,记下来通过的决议。”
“是。”小高扬起桌面的另一张纸,示意给唐书记看。
“好。陈院长你继续。”
*
“第二件事,是有关妇产科才分来的住院医严虹的。”
所有人的注意力再度被陈文强攫住:才分来的女大夫能有什么事儿?
“她对象是医大毕业的主治医,在*市普外科工作了4年多了,她申请医院照顾两地分居,将她对象调到我们省院。”
“普外科连着三年进人,前年是三个,去年今年分别是两个,普外不缺人。”费院长反对的理由看起来很站得住脚。
陈文强一点不让立即接上话:“老程明年过完春节退休。”
“但老梁过去做普外主任,是八月的院务会通过的。对了,我忘记你那时候没资格参加院务会,所以不知道这事儿,看来咱们的会议保密工作做得还是非常到位的。”
费院长的态度和说话的语气令人反感,舒院长悄悄收紧桌面握着茶杯的手指,另一只放在腿上的手已经攥起成拳头了,他担心地看向陈文强,怕他受不了费院长的故意挑衅被激怒。陈文强受不得刺激的性格被费保德早吃透了。
陈文强收到舒院长的关心,他朝舒文臣微微点头,放慢语速说:“普外科虽然现在有十一人,但要送出去两个进修,现在增加一个主治医,恰好能保证两个医疗组的正常工作。且前年进来的三个人中,只有一个外省的本科生,另两个是省城医学院的四年制大专生。
我不是看不起他们,但咱们在座的这些人,从临床第一线出来的人占绝大多数,我们扪心自问、摸着良心说话,他们仨捆一起,能不能顶上一个医大毕业四年多的主治医用?”
还好、还好。舒文臣放下心,陈文强知道与费保德讲道理,没蘸火就着,说明他够资格坐上这个桌了。但能不能坐稳、把住会议走向,还任重而道远啊。
“六十张床位用不了十个人。”费院长强调:“八个人就正好。”
“那为什么普外科今年又进了两个?”陈文强逼问。
费院长卡壳了,他能说自己在分来的新人那儿得到分科的好处?他顿了一下迅速组织好语言说:“主要是为了以后开展胸外科、神经外科、泌尿外科的工作培养基础人才。今年新分去的那两个大学生,现在还顶不得人用,普外现在实际是九个人。”
“那你的意思是说今年新来那俩不算干活的人数?那现在送走俩能干活的去进修,岂不只有七个能干活的了?按你说的八个人正好,七个人60张床位,工作压力就超标了。外科临床要是出事了,社会影响可不小,算谁的?算你的吗?”陈文强讥讽的态度和语气真不怎么地。
“陈文强,你主管外科临床工作,外科出事儿你推到我头上?”费院长理直气壮地拍桌子。
“你不承担责任你就别管我在外科怎么用人。”陈文强掷地有声,论气势他从来就没怕过谁。
到底还是吵起来了。
*
唐书记赶在费院长再度开口之前说:“注意开会的态度。我们现在是讨论问题。刚才在议的是――有没有必要调进一个普外的主治医、加强普外的技术力量。
但我建议大家换个角度考虑问题:妇产科从李主任算起,一共只有四个大学生。虽然严虹是新分来的妇产科大夫,但是咱们要不要考虑解决其两地分居的问题?妇产科也是天天在生死边缘奋斗的科室,容不得我们轻忽临床大夫的家庭生活。”
唐书记是护理出身,陈文强和费院长的一席话,她听明白后是站陈文强的。
故而她旗帜鲜明地说:“我认为不管普外是否需要人,我们只看严虹、从临床工作来考虑问题。咱们今年这时候不定下进人的计划,提前报去省人事厅,明年这时候可能就要面对严虹挺着大肚子来找我们哭诉的局面。这会影响我们相关同志的工作,也影响全院职工的思想,更影响妇产科工作的安全。”
院办秦主任和医务处章处长立即就明白唐书记话里的意思。现在否决了陈文强的提议,到时候严虹找院里来哭的时候,被动的绝不是费院长,而是唐书记和他们俩了。尤其秦主任的工作内容里还兼着省院人事处的部分职能。
所以秦主任立即表态:“我认为应该要这个人。不管怎么说也是中级技术人员,医大毕业的普外科的主治医,过来就能顶人用的。”
“以后不是还要送人去进修神经外科吗?依着费院长的计划还要从普外选人,倒不如现在先进个主治医。普外的手术量可是咱们省院最多的。一定要保证普外科的技术力量。”章处长可开口了。最后那句话可是费院长今年往普外科又送两个大学生时候说的。多少有点儿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意思了。
差不多每个人都发言了,严虹的事情不解决好,在医护人员中的影响太恶劣,何况她对象又是个外科主治医呢。
傅院长等其他人说的差不多了就表态道:“我觉得唐书记的提议好,咱们主要是考虑严大夫的工作分心不得。就是严大夫的对象不是临床的,不是中级技术人员,咱们也不能等严大夫进了中级以后才考虑调动配偶的工作。过分循规蹈矩,会寒了临床第一线医护人员的心。先把人调进来,对我们省院有益处没坏处。”
舒院长点头赞同傅院长的意见。
唐书记便说:“那就通过了。会后秦主任记得与陈院长配合发商调函、到省厅要进人计划。”小高扬起会议记录,她点点头。又看陈文强在工作计划上勾了一笔,估计下面还有内容,就示意他:“陈院长,你接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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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这第三条呢,我就从省院在全省的影响考虑的。看看怎么与省内的几家医学院联合,争取在明年的新学期就跨入教学医院的行列。这对我们提高整体技术实力、扩大接受进修医生的范围,也是有帮助的。”
这个提议倒是没人反对了。这也是陈文强没参加过既往三个月的院务会,不知道这个意向是已经通过的提议。
省城医疗口占主导地位是是医科大学。但医大除了有三个附属医院外,在省城有数个教学医院、在外市地也有数个固定的实习地点,省内另外两家医学院和几家医专、数个卫校的医士班,倒是分头曾与省院联系过医学生和护士的见习、实习的事情。可省院前几年盖住院大楼,没条件就没承接这事儿。
前年春节后省院开始正常运转,也开始恢复接受进修大夫和实习护士,但因为接受大批量的医学生实习比较麻烦,不仅要提供住宿的地方,还要安排带教老师、还要扩展吃饭的食堂。要解决的事情太多,教学医院的计划就搁浅了。
唐书记能从女性众多的医院脱颖而出,自有其独到的特点。她见大家沉默不语就说:“陈院长这条建议有反对的没有?”
等了一会儿没人吭声,她立即对充当会议记录的团书记小高说:“全体通过。陈院长,咱们准备接受那家医学院的学生?接受多少人?住宿?带教?食堂等你有什么计划?”
陈文强叹口气,很尴尬地说:“不是我们想接受谁、接受多少,而是我们目前只有外科和妇科才能满足医学生的实习要求。
内科不符合要求的情况有点儿复杂。比如内分泌还在消化科里没单立出来,我与*州医学院沟通时,勉强把这个过关了。但是咱们没有血液内科,肾内科的规模目前也不够。儿科远远达不到教学医院的实习标准,只够做医疗系学生的见习的,距离医学院设立实习点的要求差太远。”
费院长立即就说:“实习学生过来怎么也要得等明年的7月下旬吧。咱们有将近十个月的时间,先扩大肾内科;然后看怎么能商调、借调到两位血液内科的主治医,把血液内科搭起来。”
陈文强咬牙才把光有血液内科、但是新科室没足够病例数累计等,哪家医学院也不会勉强设立的这样的实习点的话吞到肚子里。
他只说:“双节期间我反复与医学院沟通过,明年春节后,医学院就要来考察住宿、带教、食堂等方面,最迟要在五一前达到标准。实际留给我们的准备时间,只有短短的七个月罢了。”
不想费院长却追着陈文强问:“儿科哪里不够条件了?”
陈文强摊手靠回椅背道:“主治医师的资质。教学医院不是光想就可以的,还得达到软件和硬件的双标准线。我们的儿科只有吴主任一个本科的,噢,我忘记了,今年还进了一个本科生,但其他的主治医都不是本科的。”
费院长在工作笔记上记下这一条,然后问舒院长:“那咱们是不是看怎么挖两个本科毕业的主治医过来?但要主治医得给人住房啊!傅院长,你怎么说?”
傅院长敲着自己的笔记本说:“大家都同意往教学医院使劲,我提醒一句,食堂的问题虽然是老问题了,咱们下决心能够解决好。但实习学生的宿舍楼在哪儿?”
“把单身楼里的住户移出来?”
“移到哪里去?单身楼里的那些住户,有大夫有护士,都是三、五年内就够中级的年轻人,咱们要不解决他们的住处,可能两三年内,最多等他们晋完中级职称,就会被别的医院挖走了。你们别忘记了区医院用一套两居室做诱饵,从咱们这里挖走过主治医的旧事。”
傅院长一句话给所有人提了醒。住在筒子楼里的那些人,也是不能轻忽的。留给院里的时间,不超过两年的。
秦主任轻声提议道:“最好明年能再建一栋主治医师楼,让三年内能进中级的医护人员看到希望,不然留不住人啊。现在想要医大的毕业生挺难的,真因为房子走几个,咱们可亏大发了。”
“那就是说,我们除了要建学生宿舍楼之外,还得再建一栋主治医宿舍楼了?钱呢?”财务处的王处长有点儿着急。
所有人都不吭气。省院还欠了1千多万,但磁共振是必须要在今年底明年初得进的,透析中心也必须要扩建、增加透析机,最好再进一台ct……这些都是贷款也必须要做的头等大事。
一本万利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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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夫等查完房之后立即对张成杰说:“张主任,我有点儿事儿,得出去一趟。我那些患者都安排好了。”
“行,那你忙去吧。”张正杰笑着放行。
可今天查房用的时间比较长,王大夫紧赶慢赶到了院办,已经接近九点钟了。杨卫华等的不耐烦早走了。
王大夫知道杨卫华肯定会认为自己不想离婚,所以就没准时到院办开介绍信。他闭上眼睛就能想象出来杨卫华再见到自己会是怎样的一幅冷漠态度、蔑视眼神和尖酸刻薄的语言……m的,早办完离婚手续早了,省得自己还总得看人家的眼神和脸色过日子。他虽然心里拿定了主意,但还是在院办的那条走廊里茫然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想去眼科碰运气――万一她还在医院呢。不想才到电梯间,就碰上杨大夫两口子。
这两口子一起行动――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还是天上掉钞票了?
杨大夫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咧嘴笑了笑,那笑容让王大夫觉得他好像捡到钱了。不过王大夫也没多想,反正他们两口子总有一个不高兴的。他媳妇那气哼哼的、活像别人欠了她八百吊的模样,也就杨卫国能受得了吧。
王大夫沿着楼梯一路溜达到眼科门诊,果然一眼就找到穿着白大衣在忙碌的杨卫华。要不要上前去叫她呢?王大夫犹豫了那么一瞬间。接着就看到眼科过来好几个患者,他便知道上午杨卫华难抽身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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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态,这里+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