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心电监护、挂着输液管的年轻女人, 虚弱地躺在床上。见了严虹进来, 她朝严虹伸出手。边上的看护立即按住她的手说:“别动,免得滴流鼓了要重扎针。”
“严大夫, 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女人孱弱的声音里含着坚定的乞求:“我看产育大全说产后要尽快开奶,才会有奶。我就想我现在这样,也不知道能陪孩子多久, 我就想喂他吃一天奶, 哪怕是一顿、一口,等他将来长大了,也知道他吃过母乳是什么味道,不比其他孩子差。”
李敏和严虹被她说的喉咙发涩、眼角湿润。床边的监护仪的数字闪出心律的数值。严虹叹口气, 将患者的手腕摆好。
“你的心情我理解, 不仅是你的身体负荷不了喂奶,再说这液体里还有抗生素等不少药物呢。”
“严大夫, 我从手术室回来,就没让护士给我挂药。我这全是葡萄糖。”
严虹回头看小护士。
小护士点头,小小声地说:“我接班就是这样的。白班交班说她从手术室回来是清醒的,然后就要拔输液,好说歹说劝住了。但是只让挂葡萄糖。”
女人觑着严虹的脸色不好, 小小声地说:“严大夫, 不怪她们, 是我不肯, 我跟护士长说过了。我就只喂这一次。书上说第一次没有多少乳汁的。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影响。严大夫, ”女人看出来严虹的犹豫, 再接再厉地打悲情牌。
“喂一次奶我也不会少活一天,可是对孩子这一辈子就不一样了。严大夫你说是不?求求你,帮帮我儿子了。”
严虹抿嘴问陪护:“有开奶迹象了?”
陪护点头。
“咱们说好只这一次?”
“好,就一次。”女人狂喜。
严虹回头对小护士说:“去把她的孩子抱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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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护见严虹发话了,就赶紧去拧热毛巾。等孩子抱过来的时候,这面已经摇高了床头,李敏帮着严虹把产妇扶起来、护士帮着抱着孩子、还要注意她手背上针头,五个人齐心合作终于让孩子叼上了乳tou。
大概是本能吧,新生儿叼住了乳tou就开始使劲吸吮。产妇疼得“嘶嘶”抽凉气,但却笑得非常开心。这一顿吃了小一刻钟的时间,新生儿才停了口。女人缓缓伸手抚摸了一下孩子的小脸蛋,然后精疲力竭地靠回床头,犹带着眷恋不舍的眼神看着孩子。
“你们看他刚才吃的多有劲啊。”
陪护在帮她整理衣服,随口应道:“他长大肯定是个健壮的帅小伙儿。”
初为人母的产妇脸上绽放出幸福花儿:“那可就太好了。”
小护士给新生儿拍奶嗝,接话道:“嘴壮的孩子长大身体都好。”
产妇点点头说:“那这孩子小名就叫壮壮了。大名留给他爸爸取吧。”
李敏帮着把床头摇到45度的位置,严虹扶产妇躺好。接着说:“这名字取的好。”等检查了输液的针头没事儿,严虹对小护士说:“你把孩子送回新生儿室,然后给她换上抗生素。”
小护士应了一声看向产妇。产妇歉意地笑着说:“换吧,该挂什么挂什么。给你们添麻烦了。谢谢你严大夫。”
李敏跟严虹出来,见到监护室门外站起一个年轻的男人,看那红着眼圈的模样应该与产妇是一家的。
“严大夫,她还好吗?”
“还行,刚才给孩子喂了一回奶。你怎么不进去?”
“我,我怕自己忍不住。我怕自己看着她就想哭。”年轻的男人说着话眼泪蓄满眼眶。他抹掉眼泪说:“谢谢你严大夫。她在家就跟我说,能给孩子喂一顿奶,也不担心儿子以后觉得委屈。”
严虹摇摇头:“她要是发现肿瘤就做手术,或许会多活一阵子。”
男人低头说:“她不肯手术的。她说了自己不过是少活几个月,能换回来儿子多活八十年,值了。”
生死面前,当妈的选择……或许每个人也都有不同的选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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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大夫跟着李主任等人离开太平间。
孩子属于夭折,要在死亡当日的日落前送走。当爹当妈的并没有开口怪责刘大夫他们几个,但他们脸上无声的悲恸,更让刘大夫内疚、自责不已。
李主任等人陪着那孩子的父母将孩子送上灵车。
孩子的父亲拍拍刘大夫的肩膀说:“小伟,你嫂子就是那么一说,你们谁也别当真。我现在得为你这活人着想。”
刘立伟红了眼圈说:“谢谢哥原谅我们,我真是没脸让哥和嫂子说原谅。但嫂子说的我们会认真办到的。”
他难过地站在太平间的门口,看着在车厢里互相搀扶依靠的夫妻俩,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小小的棺材,他的眼泪忍不住滚滚落下。
周主任很体恤地说:“小刘啊,今天这事儿过了就算过了,你也别灰心。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明白了,咱们当大夫的,谁手下没有屈死鬼啊。只不过咱们认真一点儿,屈死鬼能少一点儿罢了。”
黄麻搭着刘大夫的肩膀说:“我跟你一起赔。那孩子的妈妈要的也不算多。十一岁的男孩,换咱们都是当爹的,谁都是宁可不要这钱、也要孩子安然无恙的。”
陈大夫闷闷地问:“我该出多少?刘大夫。”
李主任就说:“老周,晚饭后你咱倆过去找陈院长商量商量吧。”
周主任点头同意。
刘大夫感激地说:“谢谢。今天要不是你们求情,我们三个可就是责任事故了。”
“老陈就是那么一说罢了。不过小黄你昨晚给液体也给的太快了。”周主任说黄大夫。
“我是看那孩子嘴唇已经干裂得要爆皮、眼窝凹陷,是轻度失水征象。”黄大夫为自己辩解。
“那你就给补个急性左心衰出来?”周主任不悦。
黄大夫干嘎巴嘴回不出来话,怂怂地在自己的科主任面前低下头。
“你别不服气。儿外立起来后,咱们麻醉科不管是哪一个,以后都可能在值班的时候接到需要急诊手术的小孩子,要是在儿外手术的患儿身上再发生这样的事儿,哼,不用等陈院长说什么,我先就把人交到医务科去。”
“主任,我会小心的,再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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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文强吃了晚饭就去了舒院长家。
“老陈,你也不用这么急、这么气的。这孩子的事儿,给我们敲响了警钟,我们省院这四年多扩张的太快了。那些年轻大夫们接触的患者范围跟着扩展很多,可是他们原有的知识不是忘了就是没及时更新。
不论是哪种情况,以后出现今天这样事儿的几率就不会少。你说是不是?”
“老舒,你不知道我最气的是麻醉科的那个黄大夫,他难道不知道不知道那么快的后果吗?还有我们科的那个护士小方,四十岁的人了,照理做了二十年的护士,不知道把滴流速度调慢?说破天我也不信。我看她的心根本就没在临床护理上。我跟王静说了,让她去供应室。这回供应室大换人,她就留在那儿吧。”
“老陈,你不是迁怒到小方身上了吧?”
陈文强摇头:“自然没有。你想她那是最后一关,医嘱不合理,临床护士要提出异议的。不然在处置台上挂那个药品配伍禁忌做什么。我这么说不是替刘大夫推卸责任,他还是主要责任人,他要是在医嘱本上表明输液速度,是不是就没事儿了。”
“那我问你,你做的那几例患儿的开颅手术,你和李大夫有标注输液速度吗?”
陈文强立即精神百倍地回答:“有啊,不仅是患儿,就是年龄大的,上回那个七十多岁的脑纤维瘤,小李都还标了输液速度呢。哼!普外的那个赵大夫也是的,他是本科毕业的,去年晋了主治医呢,他多少认真一点儿,都不会出现这样的事儿。”
舒院长决定不跟陈文强继续讨论这个话题了。
“老陈,我觉得咱们要利用这件事儿亡羊补牢。你们科石主任说的话很有道理,不如借这件事儿把各科主任组织起来,办疑难杂症病例讲座,也不拘是你们外科的主任、外科的病历,咱们省院这么多主任、副主任医师以上的人,都可以先轮一遍。你看怎么样?”
陈文强立即问道:“到大会议室做业务学习?”
“可以啊。时间长短由各科主任自行安排,每次准备一个病例就够了。”
陈文强想了一下说:“周三下午原来有政治学习的。那这个病例讲解就放在政治学习之后?”
“可以。团委小高还和我说想向学医大附院学习,每周三办个舞会,就跟在政治学习之后。你认为可行吗?”
陈文强觉得没所谓:“行啊。先学疑难病例分析,然后爱跳就去跳呗。别跳到太晚了,让食堂有意见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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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铃响起,舒院长走过去开门,见是李主任和周主任俩人站在门外。他立即热情地往里让人:“稀客稀客,快进来坐。”
陈文强站起来问:“是找我?”
周主任笑着回答:“我和老李约好晚饭后去找你,打电话过去小尹说你来这边了。这不是那孩子的事儿不好拖嘛,我和老李就过来了。”
舒院长请李主任、周主任坐下后,便问:“孩子的父母亲怎么说?”
“父母亲的态度,大概是因为刘大夫与他们是邻居。孩子的母亲说了一句要医院赔两万,但孩子父亲让刘大夫不用当真。老舒、老陈,你俩怎么看?”
周主任与他俩都是同学,说话直接了当不绕圈子。
陈文强立即抢先说:“明天就赔两万给患儿父母。早给钱早完事儿。”
舒院长沉吟一下说:“这事儿你们看需要院里出面吗?若是需要院里开院务会讨论,我估计院里出这笔钱或者出一半以上都没有问题。但就老陈刚才给我介绍的死亡原因,他们三个大夫一个护士就要受处分。”
陈文强想了想便道:“若是能可以,能不经院里就不经过院里吧,让他们几个自己出钱,在下面科里解决最好。”
“是啊,”李主任赞同道:“他们几个都太年轻了,背不起处分的。”
“赔偿比例呢?”周主任问。
“刘大夫的责任最重,黄大夫首当其冲,他俩要多出点儿。然后是赵大夫,小方也得出。”陈文强回答周主任的问话后,站起来对舒院长说:“小刘和小黄都在主治医师那楼住,我和老周过去看看,今晚能定下方案,我就给你打了电话。”
“那好,我等你的电话。老李就别去了,黑灯瞎火的,在我家坐一会儿聊聊天。”
舒院长挽留李主任。李主任正好要为儿子工作的事儿与舒院长谈谈,就顺势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