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们都散了, 李敏也完成了胸外科那边三组患者的查房工作。她领着人回到护士办公室, 一眼看到正与小姜说笑的石主任。心说你老人家总算是回来了。
“石主任。回来啦?护士长他婆婆没事儿了吧?我还往急诊打过电话呢。”
李敏给十一楼打电话没问题, 石主任算算时间,估计是杨大夫没来得及打电话就已经开始交班了。但是她往急诊打什么电话啊?难道科里患者有问题了?
他立即问李敏:“咱们科的患者都怎么样?”
“有一个昨晚少尿的,潘大夫交完班带去透析了。其他人目前正常。交完班我往十一楼打过电话。”
这样啊!石主任放心了。把吕青婆婆的事儿告诉给李敏:“老太太没事儿了。”他接着对李敏说:“你跟我过来一下。”
李敏跟着石主任去主任办公室。石主任问的却是昨晚的那个断臂再植的手术。李敏回答了以后说:“陈院长今天没来上班。家里没人听电话, 也不知人在哪儿。”
石主任开玩笑道:“不会是还在更衣室睡觉吧?我打电话问问手术室。”
手术室的护士长被接电话的小护士叫过来。她听见石主任询问陈文强的情况,便劈头盖脑地先训斥上了。
“这都几点了,你才想起来找陈院长?”
被训的石主任有点儿懵, 但是手术室的护士长是不能得罪的人物。他只好陪着小心哄着说:“我早上去急诊了。我们科小李急得满世界找不着他。急得都替我们俩行使主任权利了。”
一边站着的李敏要翻白眼了,什么叫“替你们俩行使主任权利了”啊?那本就是住院总应该做的。李敏不满地、低低地“哼”了一声,坐到陈文强的位置上,摘了眼镜开始按揉两侧的太阳穴:头疼、头晕。
护士长听说李敏找过陈文强了, 直接在电话里就说:“还是我们家小姑奶奶有良心。我知道就指望不上你们这些人。”然后她噼里啪啦地把早晨的事情说了一遍。
石主任不停地“嗯,嗯”,最后问道:“是在干诊?”
“是啊, ”
石主任得了这回答, 也顾不上平时的虑事周全、行事周到了, 立即就撂下电话。忙音传到护士长的耳朵里,让她更气了。
这石磊是皮紧了?居然敢撂我电话了?
“小李你听到了吧?”手术室护士长的说话声音很大,石主任估计李敏是听到了。
李敏晃晃脑袋说:“我觉得头晕, 没听清楚。”
石主任皱眉,但他立即问:“你是不是又发热了?”
“嗯。石主任, 你回来了, 我回值班室去躺一会儿了。我觉得这屋子都有些要转了。”
“你先别自己走。”石主任打电话去护士办公室, 叫了小姜过来。“你送李大夫去值班室,再给她量个体温。”
小姜扶着站起来的李敏说:“刚才还好好的啊?怎么又发烧了?你是不是没好利索、昨晚又累着了?主任,这么地可不行。你得好好地休息几天。”
不行有什么办法呢!潘志应对不了神经外科的患者……缺了老李,十二楼快要停摆了。
“你赶紧扶她回去。量了体温告诉我一声。”石主任扎着手,跟在小姜和李敏的身后。远远看上去像一个担心孩子跌倒的长者。
李敏再发烧,打消了石主任马上去干诊看陈文强的打算。他待小姜把李敏送进值班室,就回办公室打电话去干诊、找赵主任,想先通过电话问问陈文强的情况。他没与小姜说陈文强在干诊住院的事儿。
目前少一个人知道,科里还多一分安稳。只是自己今天是不能离开科室了。
*
舒院长被赵主任找到干诊,俩人斟酌着给陈文强用药以后,留了小尹在病房里看护。
“老赵。” 进了主任办公室了,舒院长坐下后边制止了赵主任泡茶等举动。“有什么话你直说,咱们也认识四十年了。”
赵主任便把护士长说的那些什么气窗被打开的话,一五一十地转告给舒院长。
“这事儿啊,我琢磨不是老向干的、就是他俩合伙干的。这俩王八蛋的。”
舒文臣紧抿嘴角说:“这事儿我会给老陈讨个公道,你就权当不知道此事了。也别告诉给老陈知道。他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其心里是容不下这样龌蹉的事儿。万一他直来直去地跟老向翻脸,非常时期对他的影响不好。”
赵主任明白舒院长说的非常时期是什么意思,他笃信舒文臣维护陈文强之心始终未变。但他提醒舒院长道:“手术室那边……”
“我会和护士长李勤交代,没凭没据的事儿,她也指证不了那两个人。只要她不说话,别的护士爱说什么就说呗,他俩还能挨个找人对质不成?在咱们省院,现在是需要那些护士说闲话的,不然他俩还不得以为天衣无缝了呢。说到底还是我心软了,没在去年把创伤外科移去急诊室楼上。”
赵主任见舒院长有打算了,就不再提这事儿了。
舒院长说服了赵主任就站起来要走,他想想又停下来对赵主任说: “老陈就交给你,该怎么用药你别舍不得。”
“这个你放心好了。他一直觉得自己是金刚,上去年秋天没好利索就上班。这次怎么也得给他一个教训,让他长个记性。反正春节期间没择期手术,让他先好好休息了。”
“你看着安排好了。需要我出面的,你尽管说。今天白天得你先看着他,回头晚上我让小关来替换你。”
“好。”赵主任答应着,与舒院长一起又回到陈文强身边。
俩人帮着小尹给陈文强又做了一次物理降温。中间赵主任出去接了几次电话,院办章主任过来找舒院长汇报、请示工作一次。除此,俩人就守在陈文强的床边,让小尹回家给陈文强准备午饭。
直到近中午了,陈文强才从昏睡中睁开眼睛。
*
小姜从李敏测完体温后,立即拿着体温计去找石主任。“石主任,你看看,李大夫又烧起来了。38°6。要不要给她吃什么药?”
“她自己怎么说?”石主任还真不敢随便给李敏吃药,过敏体质的人,搞不准那种药就会诱发过敏反应。任何一种过敏反应严重时都会要命的。
“喝了一大缸子热水,她自己说睡一觉,到晚上就能退热了。”
“那打电话让她家穆杰来守着。”是主任笑着说:“咱们科现在可没人去护理她。”
小姜笑笑说:“有人也不能安排啊。穆杰这么久才回来,这是他挣表现的好机会,咱们可不能夺人家的这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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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艳接听了护士小姜的电话,就去敲李敏的家门。“穆叔,敏姨科里来电话,说她又发烧了,38°6。他们可里让你去护理她呢。”
“好,谢谢你啊。我这就过去。电饭锅里刚炖了排骨,是咱们两家吃的。一小时后你把盆里的土豆加进去。还有你一会儿煮点白粥给你敏姨的,中午可能要麻烦你给我们送了。”
“嗯。我记得了。”
穆杰拿出急行军的速度匆匆地往医院走。他一路上暗暗后悔。早晨就发现敏敏有发热了,可自己看她的精神头尚好,居然没再督促她测量体温。自己真该死,当时应该让她先量了体温再去工作的。唉!他边走边后悔,丝毫没留意到空中飘了雪花,也没留意到对面过来的吕青。
“穆杰。”吕青叫住他。“去我们科吗?”
“噢,是护士长啊。是去你们科的。敏敏又烧起来了。38°6,你们科护士打电话让我去照顾她。”穆杰停住脚步与吕青说话。
“那你赶紧快去吧。”
穆杰点下头,大步流星地走了。片刻的功夫,就在吕青的视线里消失了。
*
值班室里,李敏蜷缩成一团。越来越冷的她,又梦见李主任的背影了。
她不知为什么自己有点儿害怕李主任。她想用告诉李主任昨晚的手术、自己和陈院长把动静脉血管吻合的都很漂亮、来驱散那害怕的感觉;她还想告诉李主任,上午自己第一次以主治医师的身份带着住院大夫、进修大夫、实习学生一起查房,并不是像在那些人面前表现的那样一点儿不紧张,但是自己最后把查房工作做得很完美、来驱散萦绕在心头的紧张,可是她说不出来话。
于是她只能任由紧张、害怕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只能看着李主任就在她前面不太远的地方。他似乎站在那里,又似乎在慢慢地往前走。总之天空中由零星的雪花飞舞,最后变成了漫天大雪,可在李敏的眼里,始终素白的世界里,只有李主任的一个背影。
她想走过去与李主任说话,却迈不开脚步。动弹不得带来的焦急,令她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敏敏,敏敏。” 穆杰一进屋看到李敏的表情,知道她跟早晨是一样地在做噩梦了。他一边唤人一边脱军大衣,然后把人连被子抱住:“敏敏,快醒醒。”
李敏被穆杰的急促呼唤喊醒了。她整个人就软沓沓地依着穆杰的力量、靠在他怀里,带着几分惧怕地说:“穆杰,我又梦见李主任了。是他在大雪地里的背影。我听老人讲,总梦见死人不好的。你说我是不是得了什么绝症了啊?”
李敏这样脆弱的状态是穆杰从来没见过的。他怜惜地把李敏抱在怀里哄道:“你只是这几天太累了而已。李主任活着的时候都提携你,你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你怕什么呢。来喝点儿热水,你嘴唇都干裂了。”
穆杰给李敏倒了半杯热水,用匙羹舀了半匙,吹了吹,喂到她的嘴边。喝下去少半以后,李敏要过水杯,自己端着水杯小口地边吹边喝光了那些水。
“穆杰,你往杯子里倒半杯水晾着了。”
“好。你灌了热水袋吗?”
“没有。”李敏慢慢又缩回到被窝里,她蜷曲成一团,看着穆杰在灌热水袋,感觉才喝的那半杯热水所带来的热力很快就要消散了。
壶里的热水并不够灌满一个热水袋的,穆杰把半满的热水袋塞给李敏抱着。然后在她头顶捋了两把说:“我去打壶热水,去去就回来。”
“好。”
穆杰提着满壶的热水回来的路,遇上了在走廊等着他的石主任。
“石主任。”这是敏敏的顶头上司,穆杰看他要与自己说话的样子,就先开口向他打招呼。
“穆杰来了啊。小李怎么样了?”
穆杰轻轻皱眉道:“敏敏状态不怎么好。早晨就发热了,她只喝了半碗粥,然后就急着去查房。我焦心的还不是这个。而是我今早给她送饭过来,她就在做噩梦。刚才又是这样。”
穆杰把李敏对自己描述的那些梦境对石主任说了,末了向石主任说:“她似乎有些害怕。”
石主任也皱眉,他有些担心地、也有些疑惑地说:“难道真的是被冲撞着了?要不这么地吧,你今晚把她接回去,好好在家休息两天。”
“可是你们科里这么多患者,你能忙过来吗?”穆杰以退为进。
“没事儿,怎么忙不过来。这医院的大夫多着呢。少了谁这地球都照转的。”
“那我这就带她回家。谢谢你啊,石主任。”穆杰赶紧敲定这事儿。
“唔,回去吧。或许回家好好睡一夜就好了。你一身正气、百邪不侵、百鬼避让。”石主任说的一本正经,好像是宣誓一般。
穆杰不管自己心里信不信石主任说的这些,他面上表现出非常相信的样子,连连点头再三地谢过石主任,方提着暖瓶回去值班室。
*
张正杰在主任办公室迷糊了不到两小时,早餐也没吃就披挂整齐开始了新一天的工作。能够参加断臂再植手术的兴奋,充盈在他的肺腑之间,让他在查房后始终不能像往日里一样地平静。
他坐在主任办公室里,一遍又一遍地闭目重温手术的每一步,尤其是向主任对断臂近端的消毒、对失活组织的修建,像是最真实的纪录片一样在他的眼前重复播放。至于粉碎性骨折的内固定术,他不稀罕,他自己做得好着呢。那些肌腱吻合术,他觉得自己做得未必比他们差。倒是神经吻合部分……
嗐,还是涉及了显微外科,脊柱外科也需要用到显微外科手术技能的,这部分……自己该怎么补上呢?
敲门声响起,打断了张正杰的沉思。
“进来。”
这时候过来主任办公室,不管来人是谁、有什么事儿,都让张正杰心生不悦。
来人是护士长王静。
“主任,我跟你说个事儿啊。我在急诊室那边,听说陈院长今早住院了。住在干诊病房。听说是做完那个断臂再植的手术后、他睡在手术室的更衣室里冻病的。”
“不可能。更衣室恒温23°c,只高不低。他裹了两件值班大衣,怎么会冻病了?”张正杰满脸的不相信,立即否定护士长所言。
“我骗你做什么。手术室传出来的。说是男更衣室的两扇气窗,不知道被那个王八蛋给打开了,把陈院长冻发烧了,昏迷不醒,还是手术室的护士把人抬到平车上,赵主任接到干诊去的。好多人都看着了。”
“看着什么?赵主任推陈院长去干诊病房了?别说是赵主任,任何人接患者都肯定会要医疗电梯,然后从二层的栈道过去的。”
“那到了内科住院大楼那边,就是有医疗电梯,也未必是正正好啊。哎呀,主任,你和我说这些干什么?我都不明白你了。是不是的,你等等,我先问问干诊。急诊室那边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好好的谁咒陈院长住院啊。我看这事儿八/九不离十。”
“那你打电话问吧。” 张正杰觉得护士长这些话说得自己没法反对,于是他痛快地让步了。
他一个是让步在人之常情上,陈文强是医疗院长,自己与他共事也好几年了,他要是真的病了,自己应该去看看的。再一个他也佩服王静的眼光。跟着王静选择该跟的人不会错的。
他太了解王静这个人了。刚到省院上班,就跟在现任的护理部廖主任身后、管廖主任叫老师……亦步亦趋地跟着干了不知道多少不该干的活!
后来廖主任从护士长高升去了护理部做主任,王静也跟着成为省院最年轻的护士长。同事也成为她们那届护士里最早入党、最先被提拔的那个。
张正杰知道其实她和廖主任俩都是77届的卫校毕业生,都是中专生。只不过廖主任是医大附设的两年制卫校,王静是市属的三年制卫校。更多的差异,便是廖主任先修完了高护,而王静比她晚了几年。
在学历备受重视的八十年代初期,大专的护理专业文凭,由廖主任在省院开了先河。紧随在廖主任之后那些获得高护文凭的人,陆续成为了各科的护士长。
“喂,干诊啊。我创伤外科王静,我问问陈院长住在你科那个病室?噢,噢,好吧。”
王静撂下电话就对张正杰说:“赵主任留话说陈院长现在昏迷不醒,舒院长不让去探视。”
张正杰皱眉:“怎么突然就这么重了?还昏迷不醒的。我从手术室离开的时候,更衣室的窗户都关得好好的啊。”
王静没想到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按着自己的想法问张正杰:“你说等陈院长苏醒了,咱倆过去看他,是不是得买点儿水果什么的?”